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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分两种。有的是会再见的,有的却是永别。
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总觉得,我们都是要再见的。
而每次再见,她都老了些。
她油黑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稀疏的银发。她一手拄拐,一手撑着椅子,在家里慢慢地行来行去,做饭,热菜,叠衣服……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坐也坐不稳,趟在床上,连翻身也需旁人帮助。她说的话,也由原来抑扬顿挫的絮叨,渐变为虚弱无力的寒暄,成为重复无数次却无人可解的呓语,再是彻夜病痛的呻吟,直到——说不出话来。
这十几年来,奶奶像一个洋葱,一年剥落一层。我曾经熟悉亲切的奶奶啊,那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走上楼梯的奶奶,那睡觉时帮我折捻棉被的奶奶,那牵着我的手,细细碎碎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的奶奶,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向我们告别。我又是如何抱着侥幸的心态,一次一次地告别她的呢?
也许,这一切都要由初中的一本日记开始。彼时,奶奶身体还很康健,某日,肩膀肘却不灵光了,上下抬举时有些困难。老人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说着真是老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如何如何的话。她躺在那儿渐渐沉入梦乡,却忽然提醒了我,奶奶毕竟与我,有六七十年的差距。她是不可能陪着我,走完一生的。五六岁时,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时的,对那种永远寂黑隔离的恐惧,再次笼罩在我身上。我听着奶奶轻轻的鼾声,一滴泪,打湿了日记本。
很多年以后,翻阅旧物,又见那本日记本。记着的,杂七杂八,可笑的纠结事,落满尘土。唯有那一页的角落,一枚指甲大的褶皱,好像一个印记,标志着这离别的序曲。
中学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只不过,那肩膀处的不润滑,始终没有离她而去。夏天蝉鸣的夜晚,她面对着墙,高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拍打墙壁。我说奶奶你在干什么呢?她嘿嘿一笑,说这是叔公教她的办法,治肩膀。
某个周日,她还随着爸爸和我,一齐爬山去。小小的丘陵,不陡峭,但年轻如我,也要喘息,奶奶却能慢慢地跟着我们。她很高兴,大大声声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爬山咯!”下山时,奶奶和我落下还要干活的爸爸,沿着大路往山下散步回去。在一个岔路,我们拣错了方向,行到一片山脊之上。温柔绵延的丘陵顶部,有着不大不小的草地,在春风吹拂下齐整而多姿。四周是低矮的灌木丛,远处是青翠的山林。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奶奶和我,就像周围啾啾啼鸣的鸟儿一样年轻。
到我上了高中,去县城住宿。奶奶也来县城走亲戚。我便由婶婶家,将奶奶一路领着,到我住的外婆家去。婶婶住城头,外婆住城尾,我牵着奶奶的手,穿过县城最繁华的主街,穿过嘈杂的农贸市场,走到河边去。沿着河边两排稀疏的小柳树,慢慢摇到山坡上的外婆家去。夕阳下,我才发觉,已比我矮一个多头的奶奶,两只小脚慢慢悠悠,一只攥在我手心的手已比我的小了一圈。
都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已经是我大二的时候了。听见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还不大相信。隔着电脑视频,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泛着泪光。她叹着气,说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行路了,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我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抱着侥幸的希望。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没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在家里头,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地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奶奶对于自己的不能行走,一定是极不好意思而难过的。一次舅舅来我家做客,因为是妈妈这边的亲戚,奶奶一早便推脱说想休息进房间内躺着了。到了饭点,怎么叫也不出来。我便端着碗饭菜进屋去。门一开,奶奶紧张地望过来,见是我,才吁了一口气,小声问我:“你大舅还在呢?他爱说话,我可不出去。”我笑着把碗筷递给她,让她吃完饭仍然带上门出去。
还有一回,我生日,请了许多同学来家里做客。大家坐在客厅说笑。到了饭点,奶奶推开了她的房门。她好似没有料到有这么多的人,脸上一怔,仍是慢慢地,拄着拐杖,倚着板凳,贴着墙,要穿越大厅,到那一头的厨房去。我的同学们,也是一怔,错错落落地问候着阿婆好,想转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气氛却有些尴尬起来。奶奶目不斜视,下巴往前伸着,带着难为情和落寞的神色,却微微撅起了嘴唇,仿佛很坚定地往厨房走去。一步,两步,……,我在沙发上,看着奶奶像一个慢镜头一般,由我的右眼角摇动到左眼角。
等我大学毕了业,到了远离故乡的地方工作。每一年,基本只有春节才能回去。而此时,奶奶越发衰老了。每一次告别,对于我们,都不是容易的事。
每每到了要走的那天,我捉着她的手,听她第一千次说,要我把自己喂饱,要我给自己添衣,听她又问一次我的工资,听她说:“唉,又要过年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要长叹一声,眼圈微红,我便只能岔开话题,也是第一千次说,要她照顾好自己,要她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都跟我说,要她吃得好睡的香。她诺诺地点头,却又幽然叹道:“我——怕是——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她才被分散注意力的眼泪,又凝集在那皱纹深陷的眼眶里。
那次说完了再见,出外等车,许久车未至。我便偷了空,忙忙地又跑回家中。一推开门,她还像十分钟前一样,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双手叠在拐杖上,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变过姿势。她听见声响,回头一望,见我回来,露出极其欣喜的神色:“怎么回来了呢?”“车还没到呢。”我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然而还没等我们又把老话重复一轮,车来了。我急急抱她一下,就出门去,她在后头喊:“到那里要给我电话哦。”
电话,是挂一次少一次的。然而我还是没有预料到,究竟哪一次会是诀别。我拿着手机,录下了三次与奶奶的对话。
“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呢?”
“你冷不冷?”
“不冷。”
“你身体还好吗?”
“一样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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