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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给我妈打电话听她数落我爸是一个必须的程序,按照我家惯例,我妈先是把我爸最近的做得不对的地方添油加醋说一番,然后郑重的警告我,“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爸啊,他太倔,太硬,做人啊要活泛一点。”
我记得儿时有一次陪我爸在单位开会,体制内企业,走程序的事比较多,我爸本身就烦这样的会,他就抱着我在后排看《二战史》,爷俩看的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然后有个领导不开眼,叫我爸总结一下最近的工作内容,我爸拍拍屁股说:“最近挺清闲,没什么事,就是喝喝茶水磕磕瓜子。”
周围一圈人捂着嘴偷笑,我爸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四顾。领导皱了皱眉,又问:“就没有一些具体的工作内容吗?”我爸不耐烦了:“有啥具体内容?茶是龙井的,瓜子是五香的,我总结完了。”
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到处当好人,却到处得罪人。
我小时候特别粘我爸,有一次他出差,我抱着他大腿死活不让走,他丢一包糖在床上,我特没出息的去捡,一回头发现他都出了屋,我哭花了小脸挂着两道鼻涕在后面追啊追,始终没追上。
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但是爸妈都是国企单位,有保障,偶尔还有些福利。赶上周末放假,他就带着我去单位的仓库里蹭免费的水果。
看管仓库的师傅把大门一拉开,里面一箩筐一箩筐的苹果啊鸭梨啊什么的。他打开一筐,把我整个人都放进去,我坐在筐里甩开了吃,这筐吃腻了,就换一筐。像是猴子在桃园,有的果子咬了一口就不吃了,那奢侈劲儿,土豪的很。
走的时候还在口袋里塞满了各种水果,到家了全掏出来给妈妈,妈妈抱着我数,一个果两个果三个果••••••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可是幸福那么多,快乐也那么多。
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爸的脾气就很坏,也许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吧。我爸十八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大伯工作在远方,二伯当兵。我爸是老三,家里最年长的儿子,奶奶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强推着生活往前走,寡妇门前事非多,经常有人欺负我们家没有主事的。
别人盖工棚占了我们家院子,我爸把棚子给拆了,邻居家的小混混溜进我们家偷鸽子,下班了我爸拎着扁担再去抢回来。这样的还击方法不对,不理智,但是在那个年代他或许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竖起了全身的刺,顶着难处尴尬的匍匐,暴躁的面对着生活给的酸楚,他耿直的像一盒钢卷尺,直来直去的活着,谁要他弯曲,他就怒气冲冲的飞回盒内,时不时刮伤身边的人。
我妈有时希望他会察言观色,会见风使舵。这样或许也能在企业里混出个样来,可是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溜须拍马,也学不会阿谀奉承。好就是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没有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世故”。
我和我爸的相处方式不像是父子,却更像是朋友。我总是没大没小,他也不顾及父亲该有怎样的威严,喜欢拿我打趣,开玩笑。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疯狂的爱上了漫画,足球,和小说。很长时间都稳坐全班倒数第一的宝座。开家长会我妈嫌我不争气,一般都派我爸来。我爸也比较镇得住场面,来了看一眼成绩单的最后一名的我多少分,随手就把成绩单放进兜里回去给我妈验收。
就那么一次,真的有一位同学因为生病缺考两科,我考了个倒数第二。我爸来开家长会,看了一眼倒数第一发现不是我,眉头紧锁,于是翻到了成绩单的背面去找••••
父皇,您领了这么多年的成绩单不知道背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白的吗?
寻找未果,怒问:“你在哪呢?”
我忍痛答日:“爸你看倒数第二个•••••••”
老爸转脸一看,愁眉瞬展,欣慰着念道:“哎呦,倒霉孩子还抓到一个。”
我班主任憋到内伤。
高中时候我和我的小女友放学刚出校门,就被我爸按了个正着,我让女孩自己先回家,一个人战战兢兢的面对我老爸。
结果我爸张嘴就问:“你什么眼光?她不就个子高点么,你喜欢这类型?”
恋爱中的稚嫩小男孩斗胆反驳:“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外在,你不懂,咱俩口味不一样。”
我爸怒问:“你特么知道我什么口味???”
脑海中一闪念,淡定答到:“••••••我妈那个口味的。”
我爸好像瞬间被雷击到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很严肃。当时我心里这个后怕啊,寻思我爸这是在等技能冷却呢?到家一进门,菜香从厨房里传出来,我爸自己嘿嘿笑着,笑的我直发毛。他回头对我说,对,就是这个味儿。
当然也有不少挨揍的时候,比如我偷了化肥厂的尿素撒在了姑妈家的菜园子里,比如我踢碎了邻居的玻璃第一反应是逃跑,比如少年时那么多次次挨揍,都是如今看来都是可以拿来评泛道德和人格的东西。
现在想想,在我最叛逆的那个年代,我打电动他不管,上网吧他给我钱,考试成绩他很少过问,就连早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觉得可以处理从宽。但是那些违反他做人原则的事情,他却从不让步,我不知道这是他独特的教育方式,还是这就是他的处事态度。
但是,这样自由的成长方式如何成长了今天的我,他当然不得而知。这么多年放养生活里,我以自己最原本的状态生长着,是这种自由,让我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都能很迅速的融入进去,将自己的气息铺散开来。你说是我无知也好,说我莽撞也罢。起码在我起初要试探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爸没有因为顾忌或担心我太多,而过于束缚我。
后来我离开家,融进大学生活,尽管离家很近,却很少回家。我把自己的生活丰富的滴水不漏,我玩音乐,跳舞,演话剧,勇敢的尝试着每一样我不曾接触过的新鲜事情。
大一放寒假回家,有次家里吃火锅,我和我爸去买菜,走路的时候我步伐快了点,他跟着我走急了,累的气喘吁吁,我故意放慢点,他强调着说就是昨晚没睡好。
快到家附近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我爸开始加快步伐往家里跑,我不敢超过他一直在后面跟着,跑着跑着他扭曲着姿势,突然回头大声说:“你看,我跑的不慢,我身体还很好。”
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手足无措。他的衰老在那一瞬间被放大,像一张网,铺天盖地的将我捆绑起来,我舍不得追上他,脚步越来越慢,腿越来越软,我小声说了一句爸你等会我,别走那么快,却被风吹散了,飘进我耳朵里已经变成哭腔。
成年后游子的离开,就像小时候父亲的远行,待到回来时,岁月和我们都开了个巨大的小差。
五十岁之前,他意义风发,敢找全世界的茬。
五十岁之后,他发现一口气上七楼需要在五楼停一下。
我印象里他老是青筋高挑,开口就是:“你特么信不信我剁了你?”
我以为他老了,时间驯服了他,也驯服了他的脾气,其实才不是。大四的实习期,我赚了一点钱。放假回去赶上他过生日,就给他买了一双新鞋。我买的时候没注意,回去后发现这鞋底有些磨损,他就自己去找店员换,店员说这个样式的就剩下这么一款了,换不了,要换只能换同价格的别的款。他就要店员从别的店里调,没有就从外地调,店员嫌麻烦,不想给调。他说着说着就和人家吵了起来,炒得特别凶,引来好多人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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