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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L的时候,我严重地受到了惊吓。
六月中旬的杭州,还没有热起来,阳光温和,温度怡人,微风吹拂。
那天我信步踱到西湖边,找了条长椅坐下。长椅左边是一棵柳树,十分粗壮,然而从根部就开始向湖面倾斜,整棵树呈横卧状凌空于湖面之上,枝条轻轻逗弄着水面上的蜉蝣。我看着湖面上的树影发了会呆,打开出门前随手装进包里的《人间词话》,漫不经心地读。
读着读着,我感觉余光里总有一片绿色在动。我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
这是我见过最绿的人。他穿了一身绿,绿色的T恤,绿色的裤子,绿色的鞋。是的,还带着一顶嫩绿嫩绿的画家帽,只有翘起的一点点帽尖是咖啡色的。
我安抚了一下自己震惊的情绪,低头装作看书,心里揣测着也许他是刚从附近的西湖剧院演出结束?或者受了情伤而前女友喜欢绿色?
在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绿人在长椅的另一边坐下,轻声说:“你好。”
这是在跟我说话吧,我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方圆十米没有其他人,只好看向他,礼貌性地笑着回答:“你好。”
绿人的脸出奇的白,看不出什么血色,面相倒是清秀得很。
他说:“你在看《人间词话》呀。”
我点点头。
他看向湖面:“我觉得,词分为两种,一种是写荷花的,一种是不写荷花的。”
我侧头看他:“解释一下?”
“王国维费了好大脑筋想说清楚什么是‘境界’,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写荷花和湖水的人,就有境界。“越女采莲秋水畔”,境界;“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境界;“菡萏香销翠叶残”,境界!”
我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原来不过是个人喜好罢啦。”
他也笑:“你说是就是吧,我叫Lotus。”
过了一会,他又说:“能坐在这里真是福气。你知道有句词‘修到南屏数晚钟’么,我就有这种感觉。”
“修来的福?”
“修来的福。”
于是,我们认识了。为了方便,我称他为L。
我是个夜猫子,只要有什么事能够吸引我的兴趣,整夜不睡也毫无问题,于是L开始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从没想过,原来我也可以花一整夜的时间和一个男人聊天。
不过,大部分时间,是L在说,我在听。
他说他就住在西湖边,没事的时候喜欢去西泠印社里散步,那里住了一大家子猫,有一只黑色的猫爸和褐色的猫妈。他说他喜欢夜晚宝石山上的灯火,像精致画舫上,挽着水袖的姑娘点起的烛光。他说他喜欢张岱的《西湖梦寻》,最喜欢里面的《西湖七月半》,然后梦呓一般地吟:“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他声音渐低,似乎沉醉在遥远的意境里,又忽然回过神来问我:“七月半的时候,我们去坐西湖的自划船吧,好吗?”
我说好。
“天黑了再去,划完船爬宝石山,到山顶的那块大石头上等日出,好吗?”
我说好。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过是在开空头支票,毕竟,只是在湖边的长椅上搭了个讪而已。
一天早上,电话响了,一看是L。
“喂?”
“嗨,你昨晚说想去杭图,一起去好吗?我来接你。”
我的确已经收拾好打算过会就出门,也准备好了坐公车的零钱。正踌躇怎么回答的时候,L又轻轻地问了一遍:“好吗?”
听着这细声细气的询问,又想起了L那张白净的、满是书卷气的脸,我觉得似乎其实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就答应了。
见到L,他没穿上次那套衣服,但却是一样的一身绿。还好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觉得不算太难接受了。
杭图的冷气开得很足,走进大门,L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我笑问:“你很怕热吗?”
L说:“还好,我只是怕干,这里的空气还蛮清凉的。”
L倒真是想来看书的,这天图书馆里人不多,我们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L就去当地风物的书架上挑了一大摞书捧过来。
我拿了几本史铁生的书,坐在他旁边慢慢翻,偶尔偷眼看一下L。他今天穿了绿色的衬衫,衬得他的肤色更白了。他的睫毛很长,低眉看书的时候,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翻书很轻,触摸纸页的时候像在触摸花瓣。我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
我把注意力转向自己手里的书,看到喜欢的句子时,就在本子上记下页码和行数,在L偶尔从他的书中抬起头的时候,把句子指给他看。
在看《记忆与印象》的时候,我推给他一个句子,轻声说:“我喜欢这句话——‘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
L说:“我也喜欢,在《务虚笔记》里,他说得更清楚:‘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
我惊喜地问:“你也看过很多史铁生的书?”
L答:“没有很多啦,也就是……所有。”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挠挠头,也笑了。
傍晚时分,翻开《扶轮问路》的第一页,上面的一首小诗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弱冠即扶轮,花甲犹问路。
锋芒钝而折,迷途深且固。
曾问生何来,又问终归处。
苍天不予答,顾自捉笔悟。
偶成篇与章,任凭退与录。
但得一二钱,隔街送药铺。
钱本不足惜,命亦如摆渡。
方信有神恩,游心需乘物。
修行复修行,永恒复返复。”
我咬着嘴唇看,泛着心疼,然后微微笑了,笑那史的豁达,然后又有点想哭。泪盈盈的时候,L拿着一方淡绿色的手帕,轻轻拂过了我的眼角。
看向他,我觉得我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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