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风雨,你从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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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1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安徽
第一次见到L的时候,我严重地受到了惊吓。
  六月中旬的杭州,还没有热起来,阳光温和,温度怡人,微风吹拂。
  那天我信步踱到西湖边,找了条长椅坐下。长椅左边是一棵柳树,十分粗壮,然而从根部就开始向湖面倾斜,整棵树呈横卧状凌空于湖面之上,枝条轻轻逗弄着水面上的蜉蝣。我看着湖面上的树影发了会呆,打开出门前随手装进包里的《人间词话》,漫不经心地读。
  读着读着,我感觉余光里总有一片绿色在动。我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
  
  这是我见过最绿的人。他穿了一身绿,绿色的T恤,绿色的裤子,绿色的鞋。是的,还带着一顶嫩绿嫩绿的画家帽,只有翘起的一点点帽尖是咖啡色的。
  我安抚了一下自己震惊的情绪,低头装作看书,心里揣测着也许他是刚从附近的西湖剧院演出结束?或者受了情伤而前女友喜欢绿色?
  在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绿人在长椅的另一边坐下,轻声说:“你好。”
  
  这是在跟我说话吧,我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方圆十米没有其他人,只好看向他,礼貌性地笑着回答:“你好。”
  绿人的脸出奇的白,看不出什么血色,面相倒是清秀得很。
  他说:“你在看《人间词话》呀。”
  我点点头。
  他看向湖面:“我觉得,词分为两种,一种是写荷花的,一种是不写荷花的。”
  我侧头看他:“解释一下?”
  “王国维费了好大脑筋想说清楚什么是‘境界’,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写荷花和湖水的人,就有境界。“越女采莲秋水畔”,境界;“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境界;“菡萏香销翠叶残”,境界!”
  我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原来不过是个人喜好罢啦。”
  他也笑:“你说是就是吧,我叫Lotus。”
       过了一会,他又说:“能坐在这里真是福气。你知道有句词‘修到南屏数晚钟’么,我就有这种感觉。”
       “修来的福?”
       “修来的福。”
  于是,我们认识了。为了方便,我称他为L。
  
  我是个夜猫子,只要有什么事能够吸引我的兴趣,整夜不睡也毫无问题,于是L开始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从没想过,原来我也可以花一整夜的时间和一个男人聊天。
  不过,大部分时间,是L在说,我在听。
  他说他就住在西湖边,没事的时候喜欢去西泠印社里散步,那里住了一大家子猫,有一只黑色的猫爸和褐色的猫妈。他说他喜欢夜晚宝石山上的灯火,像精致画舫上,挽着水袖的姑娘点起的烛光。他说他喜欢张岱的《西湖梦寻》,最喜欢里面的《西湖七月半》,然后梦呓一般地吟:“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他声音渐低,似乎沉醉在遥远的意境里,又忽然回过神来问我:“七月半的时候,我们去坐西湖的自划船吧,好吗?”
  我说好。
  “天黑了再去,划完船爬宝石山,到山顶的那块大石头上等日出,好吗?”
  我说好。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过是在开空头支票,毕竟,只是在湖边的长椅上搭了个讪而已。
  
  一天早上,电话响了,一看是L。
  “喂?”
  “嗨,你昨晚说想去杭图,一起去好吗?我来接你。”
  我的确已经收拾好打算过会就出门,也准备好了坐公车的零钱。正踌躇怎么回答的时候,L又轻轻地问了一遍:“好吗?”
  听着这细声细气的询问,又想起了L那张白净的、满是书卷气的脸,我觉得似乎其实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就答应了。
  
  见到L,他没穿上次那套衣服,但却是一样的一身绿。还好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觉得不算太难接受了。
  杭图的冷气开得很足,走进大门,L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我笑问:“你很怕热吗?”
  L说:“还好,我只是怕干,这里的空气还蛮清凉的。”
  
  L倒真是想来看书的,这天图书馆里人不多,我们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L就去当地风物的书架上挑了一大摞书捧过来。
  我拿了几本史铁生的书,坐在他旁边慢慢翻,偶尔偷眼看一下L。他今天穿了绿色的衬衫,衬得他的肤色更白了。他的睫毛很长,低眉看书的时候,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翻书很轻,触摸纸页的时候像在触摸花瓣。我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
  我把注意力转向自己手里的书,看到喜欢的句子时,就在本子上记下页码和行数,在L偶尔从他的书中抬起头的时候,把句子指给他看。
  在看《记忆与印象》的时候,我推给他一个句子,轻声说:“我喜欢这句话——‘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
  L说:“我也喜欢,在《务虚笔记》里,他说得更清楚:‘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
  我惊喜地问:“你也看过很多史铁生的书?”
  L答:“没有很多啦,也就是……所有。”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挠挠头,也笑了。
  
  傍晚时分,翻开《扶轮问路》的第一页,上面的一首小诗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弱冠即扶轮,花甲犹问路。
       锋芒钝而折,迷途深且固。
       曾问生何来,又问终归处。
       苍天不予答,顾自捉笔悟。
       偶成篇与章,任凭退与录。
       但得一二钱,隔街送药铺。
       钱本不足惜,命亦如摆渡。
       方信有神恩,游心需乘物。
       修行复修行,永恒复返复。”
  我咬着嘴唇看,泛着心疼,然后微微笑了,笑那史的豁达,然后又有点想哭。泪盈盈的时候,L拿着一方淡绿色的手帕,轻轻拂过了我的眼角。
  看向他,我觉得我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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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21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安徽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们在西湖边找了一个通宵的茶室坐下,他点了荷叶茶,我点了龙井,然后整夜地谈话。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曾在书里写:“你只有跟他说过一切,你才可能说清一切。”我读到时深以为然,又只有嗟叹。而这天晚上,L让我发现,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在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切的时候,好像他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在那样的投合与理解之中,我才愿意跟他说起——关于我的一切。
  一夜彻谈之后,我们各喝了一杯咖啡,去爬宝石山。山并不高,坐在山顶的大石上时,天空才将将泛白。我们并排静静坐着,看着天空逐渐变亮,东方的云慢慢染上金色的霞光。当太阳终于完整浑圆地跳上天幕的时候,我抬头看他,他微笑,吻下来,呼吸之间全是清雅的荷叶香。
  
  我们就这样很突然又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我们仍旧每晚煲电话粥,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周末的时候一起去杭图看书,我还是把想分享给他的句子记下来,他总是能说出其他书中的佐证。我们在七月中旬去坐了船,让船夫划了一圈又一圈,我说西施和范蠡当初一定也是如此这般,他说西施的手一定和你的一样好看。有几个晚上,我被繁体古文的专业书弄得头昏脑涨,他就过来陪我,耐心地一句句给我翻译,给我讲解。
  日子清淡像西湖的藕,又浓醇像盛开的荷。
  
  有一天,杭州受了台风影响,天昏地暗,风雨大作。我给L打电话,却怎么也没人接。期初我还不太在意,后来却越想越担心,最后干脆撑伞出门。
  我不知道L的具体地址,只是我们常约在西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见面,有时我提早到了,跟他一说,他马上就会出现,所以这里一定离他家很近。
  我在亭子里给他打电话,他终于接了起来,但里面听起来一片嘈杂,好像有什么东西滚动碰撞的声音。
  “你还好吗?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啊,电话声音太小了,我没有听见。”
  “你在家吗?为什么这么吵?”
  “我在家,我家摇晃得厉害,东西都在乱撞,又进了很多水,我人没事,让你担心了啊!”
  我看看周围,这台风虽然厉害,但也不过是刮风下雨而已,连湖边的树都立得稳稳的,L的家怎会那样一团糟呢。我说:“我在老地方呢,你能出来吗,我想见你。”
  L说好。
  很快,L就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他安然无恙,心总算放了下来。但他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不似以前清爽整齐,一缕缕地贴着额头,滴着水。一身绿色的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颜色变成了深绿。
  我拿出纸巾给他擦雨水,但他湿得像刚从湖里爬出来似的,一包纸巾很快用光了,却也于事无补。
  我问L家住哪里,怎么会摇晃得那么厉害,如果是危楼一定要立即搬家。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我还是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房子会如此脆弱,现在的西湖边怎还会有房子受一点风雨就如此糟糕呢,便提出要L带我去他家看看,一向对我不说一个不字的L却立刻拒绝了,只红着脸不停的说:“你别担心了,风雨过去就好了,你先回家好吗,我晚点去找你,放心吧!”
  我满心疑惑,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回家了。
  
  傍晚,风停雨息,太阳在西边稍稍露了露脸,天空中就投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晚上L来了,不停地跟我道歉,说害我担心了。我问他家里怎样了,他说风雨停了就好了,他已经把东西全部归了位,积水也清理干净了。我说这样的房子再住下去很危险,夏天时不时地就会有一阵疾风骤雨,每次都这样哪行。L低头不答。
  我摸摸他的头发,说:“你今天淋了好多雨,别着凉了,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我到厨房里,拿了块鲜姜,洗净切成薄片,放了两颗红枣一起下锅煮,又撒了一把干桂花。
  拿着长柄勺搅着锅里的汤时,L从背后走过来,轻轻环住我。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说:“送你个礼物,不过现在别打开,等你特别、特别想我的时候,比平常所有时候都更想我的时候,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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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21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安徽
  陷在爱里的时光总是脚不点地地过得飞快,一个浸泡在梦幻般光华中的夏天匆匆流过了。我习惯了每天傍晚都和L在西湖边散步,一起看广场上拉了音箱翩翩起舞的人,一起等七点半的那场音乐喷泉,在《人间西湖》那首曲子的最高潮时接吻,当我被荷叶香包围的时候,身侧的西湖水就伴着灯光直指天穹。
  L终于不再一身绿了,他现在常穿米色上衣,卡其色裤子,和深咖啡色的鞋,我觉得他的面相不再如刚认识时那般清秀了,但多了许多成熟的魅力。
  我感觉自己比初次倾心时更爱他了。如果说最初的感情里有新鲜感和荷尔蒙作祟,那么到如今,爱他已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就像被打开了一个特别的感官,不是眼睛的视觉耳朵的听觉,而是一个专属于他的感官,可以感知到一切外界事物与他的联系,并传达到我心里,达成他与我的世界之间的融合。
  
  慢慢的,金秋来了。气温渐凉,杭州城渐入佳境。
  朋友A打电话来:“满陇桂雨的桂花全开了,一起去看吧!”朋友B来家里找我:“花圃搞花展呢,有名贵的绿牡丹和墨菊!”而我却全无兴致。我与L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说他被派去出差,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我们仍每晚打电话,但再也不整夜地聊天了,他近来身体有些弱,说话时间一长就咳嗽。我虽不舍得,也只能简单说几句话就催他去休息。
  一天,我坐在窗台上读书,在《病隙碎笔》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一同去承受人世的苦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于是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爱情。”正望着这句话出神时,电话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着L的名字。
  我接起电话,L说:“我回来了,老地方,我们见个面吧。”
  我感觉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喜悦冲淡了一切,想着无论如何马上就能见到了,手忙脚乱地胡乱拾掇了一下便出了门。
  到了西湖边,远远地我就看到了L,他穿着一身黑衣,坐在亭子里,正看着我。然而我朝他跑过去,他却慢慢低下了头。
  
  当我终于站在L面前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L瘦了许多,黑了许多,而且老了许多,干瘦清癯的身体上,一身黑衣显得空荡荡的。
  我轻轻叫他:“L?”他没有应声。我蹲下身,看向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有大块大块的褐色老年斑,我把手覆上他的手,触感干燥粗糙,他微微一缩,但马上停住了,任由我握着。
  我感觉喉头一阵紧缩,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地上。他的手在用力,好像想拉我起来,然而那力道却微弱得不值一提。我抹了抹眼睛,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了?你没有去出差,而是生病了,是不是?”
  L不说话。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
  天色渐暗,湖边越来越冷了。
  我终于开口:“这些天,我很想你。我读了许多书,记下了好多喜欢的句子,想跟你说。我有在认真学习,但有几篇古文我实在读不懂,我想没关系有你呢。我现在能把蛋包饭的皮做得很薄很薄了,还自己熬了番茄酱,味道很好,想什么时候能做给你吃。我……”
  我自顾自地说,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脸,我感到一片冰凉。
  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睛一如往常晶亮。
  他的嘴唇已变成了褐色,泛着病态的白。我慢慢靠近他,他稍稍后退,但看着我的眼睛,又停住了。
  我覆上他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却尝到了自从儿时误尝黄连之后再没尝到过的苦涩。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一下子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L的眼睛黯淡下来,他说:“我得走了。”说着便起身出去。
  我看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在黑夜中似在发抖,呆呆地站了一会,追了出去。
  
  L正朝着湖面走,走得很慢,但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终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湖中。一池残荷摇荡,破败如久经流离辗转的古书残页。
  我怔怔站在湖边,眼中只看到一颗黑色的莲子在莲蓬空荡的洞眼里打转,越转越慢,忽然无声地掉进了湖里。下沉,下沉,然后,不见了。
  四顾无人,只有一个漆黑而干瘪的莲蓬,在湖面上兀自地摇。
  
  我在湖边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坐上了回家的车。我在车上一遍遍地打着L的电话,那空洞的忙音像一只大手,一寸一寸地把我的心向胸腔外面拉扯。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打开台灯,看到我一直放在桌面上的,L给我的那个信封。
  打开,里面是一张西湖全景的明信片。反面,清秀的字迹眷写着史铁生的一句话——“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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