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逼你结婚了吗？

尘土飞扬

你妈逼你结婚了吗？

所有看过我女权主义和同性恋两篇文章的人们，你们好不好？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未来会怎……怎什么怎，stop，这不是你的个唱。言归正传，标题你们想怎么断句怎么断，别逼逼。

话说，看过我之前日志的人一早就知道，我老妈是个善于逼婚的准老太太。当我24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急着要抱孙子了。那时候我和F还没有分手，我把她领回家中，老妈阅后还算满意，觉得我的婚姻大事基本就这么定了。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俩还是在一段鸡飞蛋打、曲折离奇故事后分了手。闻讯后，老妈陷入到一个长长的惆怅之中，分手的人是我，可她比我哭得还凶。

日子熬了能有一两年，我才逐渐走出失恋的伤痛，那也是因为有了新欢。新欢好啊，新欢是个异地恋，江南女子的温婉在远距离的鏖战中变作冰冷与狠心，于是互相伤害，于是又一拍两散。我再度化为极品宅男，老妈这一次就更揪心了。

转眼到了2014，可春节我并没有回家。除了3月份还要回去参加表妹婚礼的理由之外，另一个理由就是怕老妈逼婚。当然，在逼婚界，咱老妈还算嫩的，大姑、小姑、几个舅舅也不算数。最狠的角色那就是我奶奶了，而她还有一个更狠的理由，那就是我爷爷啦。可不是嘛，就在两周前，奶奶打电话过来，刚一问完“吃了什么？啥时候回家？”，马上直奔主题，问我啥时候结婚。我心头一紧，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她马上使出必杀技：“鹏鹏，你爷爷明年就要八十四啦，人家说七十三、八十四，你这婚姻大事，还是要抓紧啊，要让爷爷放心。”必杀技一使，我便一时语塞，往日在家里对他们的训练和思想改造看来还是不够啊，这会子又抛出“让老人安心”这种紧箍咒来套我，我这孙猴子看来是逃不出伦理纲常的手掌心啊。于是我连忙使出“哦，喔，好，对，我，知，道，了”的连环四字经这才让逼婚战事消停下来。

还没清静两天，除夕夜，老妈的电话也追过来了。

“你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把婚给我结了？”
“你别急啊，我不才30吗？”
“30还小啊？你爸说市场上卖豆腐的小伙子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打酱油啦。”
“我这不是在北京嘛，北京是大城市，人们都结婚晚。”
“你别管人家的，房子不都装好了，还再等什么？”

我竟又一时语塞。其实呢，我们也不是不想结，但也不想急于一时。但是，家人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你不赶紧结，你就是不孝，虽然他们嘴上没说，心里头可劲儿埋怨我呢。当初他们盼着我毕业后回家找工作，家那边的几所高校都说能解决房子，离家近还能照顾老人，可我铁定了心要为狗剩娘留京。老妈和奶奶还总以我老爸的口吻说，这算是帮别人家养了个儿子，用也用不上。我听了这话，心里头能是滋味吗？

可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们的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北京就是好啊，大过年的呷哺都没关门，我和娘子手拉手去密西。刚一坐定，爱疯四又唱起歌来啦，我一看，原来是晖子。

“你干啥呢？”
“吃火锅呢。”
“过年怎么没回？”
“3月份再回。”
“3月份回来做个锤子，我还上班呢。啥时候结婚呢？”

你没听错，他上不上班和我结不结婚有半毛钱的逻辑关系啊？凭什么就要这么直接地问问题呢？西北人也不要语气这么生猛，思维这么跳跃嘛。

“我，我，我，还早呢？可能今年或明年吧。”
“去年你就说的明年，今年又说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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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纳闷，他这么急，是不是急着让你还钱呢？没错，我借了晖子五万元，几次问他急不急用，急用的话就先拆东墙补西墙给他还上。可人家晖子就是够义气，愣是说不急，说了快两年了。哎，果然是好兄弟啊，就顾惦记我的婚事了。想当年我们“玻璃厂三俊少”，现在就他混得最好。老六跑去张掖做公务员了，工资应该很有限，习大大上台了他们没啥油水可捞；我在北京搬砖，抬不起头；可人家晖子则是拍卖公司的副总经理，负责本省的全部业务，听说已经扩大到西北五省了，我没好意思问具体，我这人要面子。人家去年为公司创造三四百万的纯利润，奖金就是一台名车的钱。以前混得一般的几个哥们一看这势头，都想往他名下挤，可惜他也是公事公办，总不能拿公司的业绩冒险吧，很多人很快便兴尽而归了。

我以前写《智慧是聪明的反面》，说的那位智商奇高的主儿就是他。没有错，我和老六不论怎么勤学苦练97、98、99、三国、CS、双扣、斗地主、划拳都玩不过晖子；就连石头剪子布，我们土话叫菜包捶，也弄不过他，还真邪门了。每次上街机厅跟人家群挑，他第三个出场的二阶堂红丸总能在红血的时候，斩对方于马下。十多年前，他的技术远近闻名，前来挑战的人真是络绎不绝，现在的90后、00后们绝对无法想象当年三线城市的少年们是如何为八神庵和草薙京疯狂的。

他去年结了婚，作为公司的骨干，老板亲自承包一切婚礼花销，我这个宾上客只能在一旁默默为他祝福。婚礼结束后，老六酸溜溜地说，看看人家，最终还是找了个美女！房子也不用自己掏钱！我心想，可不是嘛，我们这一辈人真是苦逼，最终只能拿物质和肉体来衡量自己的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我和这两位发小的友谊，也是在我上了大学之后发生了质的改变。这么多年来，我发现一个恒久不变的真理：聪明的人都不爱（看书）学习；他们俩都太聪明，所以不爱学习，一个大专，另一个大专肄业，现在您瞧瞧都比我混得好呀。以他们的眼光看，我肯定是读书读成了傻子，连我的专业也曾被挖苦过无数次。晖子每次跟我聊，都说我太单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我当然承认这一点，就连海明老师也总劝我应该出国住几年，不要这么单纯地批评GCD。可是，无论如何，我无法接受他们的价值观，这是我和所有过去岁月中的亲人、故人、友人们的根本区别。

我不是反对结婚或激进地鄙视那些急于将生活纳入“正轨”的人们。我只是反对逼婚，或整个逼婚背后的一系列观念和生活方式。昨天我在广播里说：“父母甚至祖父母的逼婚有很多原因：儒家孝道-人格依附观念，政治动荡和物质匮乏导致的不安全感，计划经济时代残留的体制依赖症等。中国式父母苦行僧式的过度无私，恰恰成为最大的自私。它抹杀子女作为自由人的想法和追求，设下‘我为你付出一切却不听我的话’的道德陷阱。”高勇兄让我就“逼婚”一事系统谈谈我的理由，我心想这足够写一篇博士论文的了，谁又真的能把它谈清楚呢。即使说的八九不离十，谁又能改变这种局面呢？

任何一个简单的事由，背后都是盘根错节的线索。就拿自家的事情来白活吧。

我的父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努力建设大西北的工人阶级。父母读书时正赶上文化革命，没从老师哪里学到什么东西，后来是上山下乡去插队，书没得念了；再后来恢复高考，父亲的成绩被别人走了后门掉了包，结果人家当了大学生，他当了玻璃厂的重体力工人；再再后来，邓小平搞了市场经济，工厂利润下降，我们家日子吃紧；再再再后来，朱镕基搞了下岗分流，父母双双内退，日子没法过了。我以前一直为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而骄傲。想当年，贝克汉姆被弗格森飞鞋踹得差点毁了容，就是因为他勾搭辣妹维多利亚；老爵爷说，你一个工人阶级出身的运动员好好的为什么要跟明星搞上了？可见，“工人阶级”一词就算在资本主义当道的英格兰也是淳朴和正直的象征。

无奈，在社会大潮的冲击下，他们那一代工人阶级普遍没有左右命运的能力。他们身上写满了不安全感，他们担心自己的子女上不了大学，找不到稳定工作，建立不了稳定的家庭。对他们来说，我们这一代人所珍惜的“自由”是绝对无法想象的奢侈品，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不值得向往的无用品。我的家人，甚至我的老师，也拿“你不就是想要自由”的名号呛过我好几次。是的，我的自由主义是基于我所有的生活经验而得出的，是我几十年来通过感知、阅读和思辨换来的暂时信仰。

倘若经过初级反思，人人理应热爱自由啊。就连刘军宁先生写书时也总是举例说，无论古今中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发明了监狱这一剥夺人“自由”的暴力工具；可见自由之宝贵是不证自明的、普世的道理嘛。我曾经分享过王怡列出的自由主义书单，有人说，如果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还需要阅读这么多书的话，那么，自由主义必定是一个伪命题。看来，在很多人那里，“自由”在道德、政治、经济上的价值和重要性是无需证明的。

可是，同样在中国，伦理纲常似乎也是无需证明的。你不结婚，你不要孩子，你追求自由，那你肯定就是不孝。如果你跟父母说，人家杨丽萍都不生孩子，人家当个舞蹈家，静静地看那“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这不挺好吗？如果你父母没学老爵爷那样飞起一脚踹死你，我就算你命大。也许父母和我们这两代人都觉得《二十四孝图》是荒谬的，但他们从不把结婚生子作为孝道一事看做是荒谬的。另外，《孝经》上写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年轻人剪发烫头、纹身整容，他们倒不觉得你不孝，你不结婚生子倒成了第一大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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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背后是生活的实际需要，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是天经地义的理由。你怪父母真功利，原来是为了养老而生养了我们啊。父母也很无辜，自古都是这样子的，咱政府不都说：养老不能靠政府嘛。秦晖老师主张，对无限政府就要无限问责。可我们的父母哪里懂这个道理啊？他们在威权下生活的太久，若提到问责，他们只能问子女的责。

另外，我们的父母长年生活在人格依附的社会氛围中，民众依附官僚，子女依附父母，女人依附男人，这是传统社会的基本格局；搞了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后，人民依附体制，社会依附党也成了社会深层次的文化心理或集体潜意识了呢。于是，我们的社会在人格塑造方面取得了一致共识，那就是这个标准的国人样本：他/她必须是异性恋、无神论、必须考大学然后进入公务员队伍、国企、事业单位或大公司之中、必须结婚生子、买房……。这是每个人的做人楷模，凡是背离这个榜样的一定没有好果子吃。父母和社会不会问你快不快乐，只会问你为什么还不踏进这个安全的轨道中来？

插句相关的题外话，据我的观察，大体而言，人生有三种意义。第一，是为了获得某种体验（没有特别的目标）。你看杨丽萍的人生意义就在于此，再比如许多女孩都想要环游世界或开自己的店就是如此。第二，是为了满足某种使命感（一定要实现某个目标）。比如科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等等具有远见卓识和社会责任感的伟大人物。第三，是为了安全感（安全就是最终目标）。例如绝大多数中国人。虽然这三种人生意义可以叠加，在某些人身上甚至是交替出现的，但基本上在现阶段的社会中，按照终极的认同和实践方式，每个人只占一种。

中国正处在社会转型的节骨眼上，追求第三种人生意义的人必定还是占绝大多数，而最直接的能获得安全感的方式就是钱、物质和婚姻。正如我那篇《再彪悍的人生也需要一个副驾驶员》一文所指出的，以浪漫（爱情）为由而步入婚姻的现象只是现代性的副产品，也仅仅在美国得到大肆的传播和应用。也就是说，是市场经济的发展解放了生产力，使得自由人得以出现（南北战争的终极原因就是北方更需要南方的黑奴作为劳动力嘛），再加上法治和社会保障的健全使得大多数美国人无需把婚姻作为满足个人物质需求的工具。但在其他国家或在市场经济还未形成的社会中，大多数人出于功利的理由结婚生子本就无可厚非。

前一阵子，我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给我以很大启发。从这本书中我悟到一个道理：由不自由到自由的转型最容易产生逃避自由的倾向，也最容易产生悲剧。由不自由到自由的个人转型通常会出现迷失，例如找不到目标、兴趣，最后沉迷游戏、恋爱、性、毒品等等现象；而由不自由到自由的国家和社会转型通常会伴随腐败、道德沦丧、没有底线、贫富巨差、价值观崩溃、个人迷失等等现象。这就好比一直被笼子关久了的鸟，你就算打开了门，它也不愿意飞。用《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台词，这就叫institutionalized（体制化）。电影中老布刑满释放后，适应不了“自由”的生活，最终选择了自杀。而男主角安迪却能始终保持警醒，他就像那只关不住的鸟，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很不幸，我们绝大多数育龄人口都经历了两个“从不自由到自由”的过程。这个时候，你向大多数人传播萨特所谓“人被迫自由”的存在主义哲学，准会被当作是屁话。

但是，那些勇敢追逐前两种人生意义，并珍视自由的孩子们理应得到全社会的尊重和鼓励，因为他们才是改变社会的领跑者。我们无需走向另一个极端，开始鄙视或轻视那些选择标准国人生活或逃避自由的同胞们。毫不负责地说，大约90%的人都是彼此相像的，而大约10%的人则各不相同，他们和其他人类属于不同的类，他们才是命定自由的。

因此，如果你妈逼你结婚了，你要理解你妈。如果有条件，还应该像我学习，多向他们做做思想工作。可是思想工作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本来大多数家长的观念已经就定型了，再加上你目前也拿不出像样的成绩单来堵住他们的嘴，所以这绝非是易事；除非你的父母本就是reasonable的人，你还能慢慢向他们宣讲萨特和哈耶克的论证。可问题是，即使你能拿出事业、爱情、感觉、习惯甚至市场经济、自由意志、社会转型、摆脱奴役这一类的理由，父母也能回以幸福、稳定、安全、体面、家族荣誉甚至社群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和社会发展阶段的道理来。到最后，这根本就不是道理之争，而是权力之争。如果你要靠父母买房或安排工作，那你势必得听他们的；如果你能自食其力，那他们的道理自然弱了三分。

思想工作如果做得通，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一定要记住，思想工作的半衰期很短，通常只有两三个月，在周围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轰炸下，你的父母可能抗不了多久。如果你最后从俗了，我希望你的动机中能有一丝丝发自内心的选择和认同。当你选择了结婚生子的时候，请不要忘记，你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自由，它们仍然值得你用心守护或争取。

最终的最终，自由甚至不是一种能力——因为能力可以后天培养，人都有自食其力的潜力——而是一种勇气。每个面对逼婚压力的青年人，都可以拷问一下自己能否有勇气拥抱自由，以自己的生活态度作为最坚实的理由来说服或至少感染父母以及身边更多施加压力的势力。而勇气的产生，则需要撤销那个看似安稳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