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没有辣椒的炒青菜

偏头痛。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不准情绪化
　　　不准偷偷想念
　　　不准回头看
　　　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
　　　你要听话
　　　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我跟我妈向来都不亲，所以，在她跟我爸离婚的时候，我一点都没觉得难过，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们之间，很多年都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闹，连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在欢声笑语吃团圆饭，我们家只有在他们吵架过后遗留的满地狼藉。他们不厌倦，我都开始厌倦了，在一起这样辛苦，还不如好聚好散，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离开了我爸的我妈，倒是过得不差，找人凑了钱开了一家小饭馆，刚好我弟弟也不爱念书，中学毕了业就去学了厨师，学成后就成了我妈的大厨。

　  我妈一直偏爱我弟，即使离婚协议上说的是两个小孩都归我爸，但实际上她一直都带着我弟，送他去自己以前干活的饭店学厨，让他在自己店里干活，她真正不管的，只有我。我爸在外地打工，有时候忙不过来给我打生活费，我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她总是各种叫穷：“我店才刚刚开，生意又不好，没有钱……你爸晚点会给你的……没有先问同学借着用用好了……来客人了，我先挂了啊！”于是，我宁愿天天啃泡面，也再也不肯开口问她要钱。

　  我倒是没觉得有多难过，反正我从小到大，她也都没怎么管过我，弟弟一出生我就一直跟着奶奶睡，早饭是奶奶做，辫子是奶奶扎，下雨了是奶奶走很远的路给我送伞。
　  大学四年，我同她几乎没有多少联系，无非是每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去她那里打个招呼而已。
     我妈离婚的头一年年底，我爸在家喝了酒发酒疯，四十几岁的男人，哭得眼泪鼻涕满脸，拉着我不停地呢喃，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丫头啊，你妈走了我很难过，我是真的难过啊！”

    我站在我妈店里，她只顾着四处忙碌，跟没看到我似的。我跟着她在店里转来转去，眼泪掉了又掉，我说：“妈，你回家吧，就回家过个年好不好？”我妈口气淡漠，冷冷地回：“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回去做什么？”我伸出手拽住她，她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转身离开，干净利落。我看着我妈的背影，倔强的眼神随着眼泪一点点掉下来，摔得满地都是，碎成一片又一片。
    那时候起，我就觉得，我和我妈之间，隔了厚厚的一层冰块，看似无物，却是坚硬无比，寒冷入骨。

    我本以为，我妈对我的意义，会一直是个符号，知道她是我妈就成了，无需彼此牵挂，我从不依赖她，不指望她为我做什么，她对我亦如是。
    可谁能想到，我大学才毕业，爸爸就因重病进了医院。我跟弟弟一起，带着爸爸去省城看病，会诊过后，医生委婉地说：“带你爸回去吧，太迟了，手术做不了，即使做了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痛哭失声，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刚刚毕业一个月从未真正接触社会什么都不懂的我，要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我一直以为我爸是我所有的依赖，他几乎是将我捧在手心里骄纵着，高考的时候没考好只能上学费昂贵的三本，我妈主张去念个专科早点出来工作算了，是我爸坚持要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供我上学，说是好歹本科生机会多一点。我一直想着，等我毕业了，要好好努力工作，赚好多好多的钱，可以让我爸过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吃过午饭就端着一杯浓茶去村口同几个老头老太打打麻将吹吹牛皮的日子。我一直想着，等我工作了，我爸就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干那么累的活，我甚至想着，找人给他再介绍一个小老太太哪怕平日里拌拌嘴吵吵架也挺好……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愿望都没有机会去实现，为什么，他不肯等等我？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手颤抖地半天都解不开屏幕锁，电话接通之后我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知道在一阵阵呜咽中不停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妈沉默了良久，只给了我一句：“你自己做主。”

　　我辞了工作，带我爸回了家，他在家苦熬了一个多月，发病的时候，疼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我甚至能够听得到他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我没给我妈一个电话，没向她哭诉过一次。我爸去世的那一天，我妈第一次回到了她离开了许久的家。见到跪在灵前的我，她走过来在我身旁站定，抬了抬手，想要摸摸我的头，我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泪眼朦胧的我，似乎见到她也掉了泪，又似乎没有。

　 我爸的头七一过，她就把弟弟叫回了店里，她振振有词：“生意不要做吗？不做日子要怎么过？你爸就这么走了，把所有的负担都丢给我。”
    奶奶受不了刺激，突发脑溢血，一下子瘫痪在床，几个姑妈商量好后，决定轮流帮忙，而我则要在家一直守着照顾。她们离我家都不远，又都有家事要看管，所以几乎是早上来给奶奶换下脏污了的床单和衣服拿去洗好，做完饭就回去，有时候家里走不开，就干脆不来。

偏头痛。

    大部分的时候，是我和奶奶两个人在家，我这才发现，活了二十几年，我居然连家里的灶都点不着，更不要说洗衣做饭了。我想，或许我妈往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对的：“你们就惯着这丫头吧，总有一天，她要吃苦头！”
    我学着炒菜，往往不是糊了就是忘记放盐，饭也总是煮得半生不熟，奶奶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夸赞我越来越能干了。后来奶奶终于好了些，我在有太阳的时候会把她扶到院子里坐坐，我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都泣不成声，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我妈一次都没回来看过我，连电话也很少打。我想，她倒是真的狠心，明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还是就这样把我丢在家里不管不问，她理直气壮：“你奶奶和我又没有关系，我当然不管。”我想，她大概没有意识到，其实，她真正不管的人，是我。

　 后来奶奶的病终于好了，我开始回到城里找工作。
    本来想再回到省城，我不愿意留在家乡，这个封闭的小县城，我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它，可是，奶奶却让我放心不下。在失去了爸爸之后，我觉得自己只剩了她一个亲人了，我不可以，再丢下她。

　 那时候已经快到年底，招人的单位并不多，我又是学文，找工作更加艰难。没有面试的时候，我便在我妈店里帮忙。我一日比一日沉默，不愿意跟人说话，甚至不愿意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我妈也从来不问我什么，只会不停地叫我干活。
    一日，一个经常来吃饭的客人，见我坐在店门口发着呆就跟我妈说：“你家姑娘怎么不去上班？这么大姑娘还要你养啊？”

    我没在意，也不想去搭话，我妈本来在厨房切着菜，却突然就伸出头大声地冲他吼道：“我姑娘吃我的饭，我能养得起她，我愿意养！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那客人生了气，抬起脚就出了门。她却只是继续低头继续切菜，瞧都没瞧一眼。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工作。

　　我跟我妈之间依旧是淡淡的，我每天下了班没事就去店里给她帮忙，领了薪水偶尔也会给她买些衣物，她每次都很开心，咧着嘴到处跟人说，这是我姑娘买的，还是姑娘好啊。
    我很少跟她谈论我自己的事，她有时候会问我，在公司上班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谈个对象了？
    我往往会直接回上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总是想，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妈从未出现过，哪怕是给我一个拥抱，既然如此，她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人生？

    我一直对她心怀芥蒂，直到有一天公司临时放假，我回家吃午饭，饭桌上的红烧牛肉正突突地冒着热气。
    我盛好饭坐下，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这个牛肉，几乎能把人喉咙辣得冒烟。
　 我肠胃不好，一直都吃不得辣，小时候，要是菜稍微辣了一点点，就咳得满脸通红，又哭又闹不肯吃饭。奶奶娇惯我，所以家里的菜一直清淡。

     我妈看到我的夸张反应，似乎是愣了愣，然后说：“你中午回来怎么都不打个电话？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所以菜就烧辣了些。”
      然后，她起身，重新进了厨房。
     不一会尔，她就端上了一盘碧绿碧绿的，闪着油花的青菜，一点辣椒都没放，只点缀着几粒拍碎了的跟白玉一样的蒜籽，那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我莫名地就觉得喉咙里被什么给堵住了似的，想要说点什么，张开了嘴唇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我竟然从没有意识到，在我妈这住了大半年，吃的菜一直清淡，即使有辣椒，也仅仅是做个点缀。而我妈和我弟，一向都是无辣不欢。
    我一直都无法原谅她曾经离开我，却忽略了对她而言，离开一个没办法继续生活的男人并没有错。我一直无法原谅她只带着我弟，却对我不闻不问，却没想到，我弟还未成年，需要她留在身边。我一直无法原谅在爸爸生病去世的那段时间，她没有给我足够的关爱，却没有想过，也许她只是认为我已经长大，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
　　我从来都以为我妈对我不好，却原来只是，我被自己的偏见给蒙蔽了双眼，所以她对我的好，我通通都视而不见。

　　那以后，我跟我妈的关系渐渐缓和了些，有事没事的时候也偶尔聊上个几句，每天吃完饭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到处出去玩，而会主动愿意留下来帮她刷刷盘子拖拖地。
　　因为要上班，所以我总是先回家睡觉，有一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我妈开门进来的声音，本打算叫她，不想却听到她在打电话：“丫头现在可总算是什么都会了，不用我操心了……那有什么法子，她爸在的时候把她给惯坏了，二十好几了还什么都不会……我要是不对她狠一点，她永远都不会懂事，不晓得怎么过日子……她爸不在了，她要是还不都学着点，以后没人给她出头，嫁了人会吃亏的……”
    我妈上了床，我背过身，朝她那边挨了过去，贴着她不再光洁的大腿，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内心安定。

紫竹星云

应该也能吃吧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