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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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济南人，小时候我最痛恨的语言莫过于济南话。王安忆放弃上海话的时候，也曾感慨，上海话是粗俗的语言。
金宇澄则证明，方言的好处并非要拘泥于猎奇的形式。洋洋洒洒50万字，家长里短，弄堂胡同，画卷展开，用最地道和适宜水土的语言把你揉捏进去，这种效果比穿越剧的手法要地道百倍。

话说我恨济南话，也无非是因为它土，俗气。近几年方言流行，济南话的节目也增多，看时图个乐，但是对其印象也并无改观。
东北话遭到诟病由来已久，总被归咎于赵本山。究竟是粗俗的言语还是地方的瑰宝，各种言论无聊也无意，主要是也没个结果。

事实上东北话和东北腔是两个概念，东北腔是爱谁谁都能模仿的来的，加上些许地方特色的词汇语汇，先和观众套近乎，再插科打诨，这样的“乡土气息”大概是其遭到诟病的主要原因。我非东北人，对此没有发言权，只浅薄的说说济南话。

济南府上说的话，其实大都只是济南腔尔。现今常被提起的词，比如“尔利”（厉害），“额闷人”（恶心人）等等，说来亲切搞笑，但是真的被剔除去，不再提起，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也不觉着丢宗弃祖，忘根忘本，让济南府上活过的文化人吃了亏，丢了面儿。

我的母亲算半个济南人，幼年随姥爷在唐王镇度过。虽说现在算作郊区，但是那里的济南话和城市里的济南话大有不同，语调更清晰，音调更绵长，语汇也更多。
在姥爷家的时候，人丁多，在一起只说唐王话，常常听着就入了睡。那时候听着家里人喝茶抽烟用家乡话家长里短然后瞌睡过去，是人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甜蜜的记忆。
很多词小时候听来也俗气，拿普通话做标准，听来不但土、粗，有些甚至不合文法。

可是那些字那些话，一旦写下来，反而诗意浓厚。
姥姥常讲过去的事，比如这么说：“那坡上啊，绿油油的，过了一霎霎，牛啊，撵啊撵啊，追着我跑。”
坡字读起来像“破”，而一霎霎小时候听着总像“一傻啥”，让我觉着俗不可耐。可是落成文字，一霎霎透着的都是雅气。
撵换成正式点的说法，大概是追赶。中文最牛逼的地方无非是单字，语音放一边，一个音节意义丰富，有如3D成像。这个跟外国学生很难解释，汉字时而是词根，时而又是词，有时还有音无意。洋文里有语素，但那是语法概念，有词根，又没法单个儿拎出来。
单字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就是省地方，“撵着撵着”只有一个实意词，四个音节里还来得及重叠一次，前追后赶的景象却跃然纸上。换成“撵啊撵啊”，“着”的表过程延续的意义没有漏下，反而“啊”字强化了撵的情感，感叹词在念的过程中获得了和实意词一样的阅读时间与地位，于是感情更加加重，甚至念得时候表情都获得神同步。

《繁花》里面常用“不响”，两个音节悄悄带过，不占地方，不浪费时间，省去了“张三不说话看着他” “李四有些不满的沉默着”等各种情感描述上的赘述，对话的场景却神速的画卷一样展开，让人身临其境。

人们读村上的时候，常提起林少华的翻译。可是特色不是林家铺子的，无论是谁翻译的日本文学，读来大多是一个味。日语中许多汉字词原封不动的翻了过来，这样非但不会让人感到陌生，反而会使原意更加精准。而这种语言情感特色的一致性，所塑造出来的语言氛围和我们脑中所认同的日本人的生活习惯与作风是相符的。这种留白间的情感特色是无论怎样的音节词汇的排列组合都无法比拟的。

俄语中的描写看似累赘，其实不然。俄语重在她的语法特色，名词的变格与动词的变位，对学习者来说是无比的复杂，而对于俄国人和俄语文学来说却是莫大的幸运。比如通过变位“我将要用笔写完。”这句话可以只用“写”和“笔”两个单词来精确的表达。再比如俄语中一个动词大概可以有几十种形态，借助时态和式以及前缀，“正在跑着的”“过去正在跑着的”“刚刚从旁边跑过去的”都只是一个词而已。学德语的朋友大概会有同样的体验，也正是如此，德俄文学的互译，其译文与中日译文一样近乎完美。

“其”和his是一个意思，我们在用到其这个字的时候往往会有中简洁的快感，不需要用“他+的”这种语法上的叠加来完成，而在外语中许多我们的头疼处也恰恰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常享受到的便利。

扯远了。

说回姥姥家。
文学和电影中许多的情节，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没有典型的意义和寓意，但是其存在亦举足轻重。
在爷爷家，人多的时候，往往焦躁，闲吵闹。一帮人聚在一起，总觉着不是闲的没事干，就是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而记得在姥姥家昏睡的时候，总觉着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炕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说着和土地相连的话，感觉大概是一天终于不再忙碌，那是几个钟头或者几天几个月才赶出来挤出来的空档，是终于呼出一口气的安心得意和心安理得。
在那样话语颠簸的嘈杂的对话中，感到静谧继而入睡，这么看来也是非常自然和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