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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希望可以再度拥有曾经般的时光,如远山中的清泉,如老城中的微光,以眼底的回眸望穿,从遥远的记忆走来,以岁月为界,用爱恨做楔,把留不住的往事变成琥珀,变成热气腾腾的温暖,哪怕是片刻的回忆,也是亘古不变的永恒。
我的记忆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想,从一首儿歌,从一个玩具,从一座房子。咳,也罢了,就从这座城市开始吧,时间会腐蚀一切,包括建筑、记忆,还有那些已经被沙化和模糊的过往。
只是,我们都是往前走,不然就会时间被侵蚀,步步回首,却无法回头。
来来来,坐下来,给你递一块花馍馍,放一杯温开水,听我说一个故事,一个与你无关,却处处带你回头的故事。
01
我出生在北方中部的这个省份,那是一个煤比人多的地方,连绵不绝的山脉和弯曲的黄河,构筑了灿烂如同信仰一般的阳光和黄土高坡特有的高亢。在群山之中,突兀出现一大块盆地,靠天吃饭的祖先就在这里安家立命,用贫瘠皲裂的黄土地赌上了一代代人的生活。
这座城市已有近3000年的历史,它矗立在这块辽阔盆地的中央,一条黄河的支流蜿蜒而过,那些干涸如同手臂支撑大山的河床,那些裸露在地表之外巨大的岩石,成为了我儿时长长久久的记忆。这座城市的十里钢城支撑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只是战争年代的德国人把它建在了城市的上风向,终日烟雾缭绕。年少的我,总要穿过终日轰隆作响的厂子,回到姥姥家。
姥姥家在这座城市的近郊,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就是农村。怎么和你形容这里呢?它实在是普通,普通到我几乎无法使用形容词,它和你见过的任何地方无异,一条小路横穿宿舍,以学校和集市为中心分开东西,扩散出屈指可数的几条小道,衔接起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和偎依在树荫下的平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顺着小道拐过几个弯,有一道小门,很多在这里居住的人推着自行车钻过去,就可以吆喝着道别去上班,左拐是厂区,右拐是大路,去姥姥家只有一个入口,有一片片田野,记忆中还有一条水渠,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每逢夏季水渠里灌满了水流进农田,偶尔可以看到小鱼和蝌蚪,那多有趣啊,拿着小网和瓶子蹲一个下午,就有满满的收获。
姥姥姓阮名梅香,老一辈人希望她能够做淑女,可听姥姥说她从小就顽皮捣蛋,小的时候在农村和一帮野孩子鬼混,打架上房掏鸟蛋,上学又欺负同学,给老师甩脸子,但功课却一直不错。只是战争年代,姥姥念完小学就辍学回家,但她也得意地说,要不是家里是地主,女娃娃哪里能上学呦!
姥姥一生精明能干,干净利落,在家族和邻里之间很有威望。姥姥爱干净出了名,虽然住在平房,但家里总是一尘不染,本来雾蒙蒙的水泥地,也亮得能照出人影,曾经有邻居笑说,梅香啊,到了你家,干净得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哇。
狭窄的小路,陈旧的房子,还有不大的空地和郁郁葱葱的植物,电线划分出天空,麻雀叽叽喳喳飞过,全世界都仿佛那样的纯粹和湛蓝。
02
山西人喜欢面食,面食料理全国闻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拿手绝活,这家的手擀面精道,那家的刀削面利落,这家的拉面可以一根不断,那家的水饺皮薄馅大。而姥姥家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花馍馍。
山西土话管馒头叫馍馍,花馍馍也就是将馒头做出各种的造型,那只有过年才可以见到。一过农历二十三,姥姥便带上我穿过马路到附近的农村去买面,必须要新麦子磨的面粉才算好,买六十斤面装进口袋,用自行车驮着回家,我跟在姥姥身后一路嘻嘻哈哈兴致盎然。
老话讲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八,把面发。但姥姥家却很早就开始做花馍馍,从墙角拿出专门和面的老陶缸,姥姥说这口缸要比她的岁数都大,越老的陶缸和出的面才越香。和面也有讲究,倒水不能太快太多,要一点点慢慢掺入,左三圈右三圈,用力一次缓力一次,和好的面再拿出上好的棉纱布蒙上,把陶缸放在面光的角落等待发面。
第二天一早,本来还在缸底的面团,发酵成了满满的一缸,用手一按软软滑滑的,姥姥把一人高的面板放在大床上,铺上塑料布和刷子反复擦洗,然后从缸里掏出面团丢在上面反复揉,越揉面的香味开始慢慢弥漫,姥姥说这就是新麦的好处,面的香味不比蔗糖般甘甜,不似蜂蜜般腻人,是那种清清淡淡的味道,好似带有一点花香,有原始的农田气息。
花馍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捏花花,山西人的花馍馍是花样最多的,姥姥心灵手巧,把面一团团揪下来,放在手心里快速揉搓,没等我看清就变出一朵小花,拿着剪刀剪几下就是莲花,用筷子一夹就是牡丹,一揪一折是老鼠,再做出几个长耳朵变成兔子,用网纱扣出一条鱼,拉长面团绕成圈是蛇,加些褶皱就是活灵活现的龙。用绿豆和红豆作为眼睛和火焰,把红枣切成小块三角形作为点缀,如果再滴上一点香油或者是淋上一些白芝麻,那就更妙了。
而我最兴奋的,是姥姥会给我做“垫脖子”,这是平遥人的习俗,家里的小孩未满十三岁,老人过年做花馍馍时都要做“垫脖子”,按照我的理解像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所戴的项圈,只是姥姥做的项圈是用面做的,是可以吃的。
把面团揉成长条,折回来做成铜钱外圈的模样,这是“招财进宝”;打出一个鲤鱼尾的结作为“垫脖子”的面头,这是“鱼跃龙门”;把各种各样五色谷物撒在面上,这是“五谷丰登”;然后再用一根细细红线绕着缠在一起,用面团做出苹果放在鲤鱼尾上,这是“平安吉祥”。做熟之后的“垫脖子”要放在家中最干净的高处角落,在墙上要挂用铜钱串起的锁,叫做“锁岁”。锁只能在孩子满十三虚岁后才可以摘下,现在很多老人家的墙上都挂着满满好多串的铜钱。
姥姥家的花馍馍能做上百个,很多邻居专门上门讨教,姥姥一边快速捏花花一边教,等到馍馍都做完,拿出大锅上笼屉去蒸,蒸馍馍也有讲究,第一层和最后一层的笼屉是空的,每一层的上下都要铺湿润的笼布,蒸的时间最好在下午六点,柴火要旺,火势要稳,四十分钟后,半个宿舍都能够闻到姥姥家里飘出的面香,于是家家户户都在说,看呐,梅香家的花馍馍蒸好了。
把蒸好的馍馍倒在面板上,接下来就是我的任务——点红水。红水要用老胭脂的水最好,以前的胭脂都是玫瑰花制的,人可以食用,舀出一点泡在水里搅拌就成了红水。刚刚蒸好的花馍馍滚烫,用筷子蘸上红水,在每个花馍馍上点一下,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热气腾腾,喜气洋洋,过年做花馍馍是姥姥一年中的大事,有的趁热分给邻居,有的给我吃个新鲜,剩余的等到半热都归拢在和面的陶缸里,不会放坏不会变硬。馍馍是山西人最爱吃的面食之一,因为它很家常很普通,口味可以随着自家的饭菜变换出不同的味道,但最精彩的,无非是一盘滋味足的红烧肉,一盘翠绿的炒青菜,一口菜一口馍,一口肉一口酒,好不痛快。
姥姥说当年家里穷,就是馍馍配着白开水,一杯温开水就着馍下肚,馍会因为有水而泡发,特别管饱,小的时候家家户户最常见的零食就是馍馍,烤干的,捂热的,炒过的,蒸湿的,邻里之间你送我一些,我给你几块,各自评论造型和口感,孩子则嚷着说自己家的馍馍最好吃,吵吵闹闹,嘻嘻哈哈,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
姥姥疼爱我,小的时候叫我起床,我便撒娇钻进姥姥的怀抱里听儿歌,如果姥姥偷懒少唱一首我便不依不饶。临近过年时更是如此,窝在床上吃着花馍馍,姥姥抱着我轻轻哼着儿歌,有时是拍着我的背唱:牛牛车,马马车,赶着车车去市集。有时是板着我的手指唱:牛兰花,马兰花,花花对碰胭脂花。
但我最喜欢的歌谣,还是姥姥拽着我双手,我咯咯咯地笑,两个人一前一后拉扯:拉锯扯锯,姥姥家唱大戏,唱的什么戏,娃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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