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于记忆的,便是深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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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9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安徽池州
     冬天开始的时候,我决定过烟火生活。在南门市场买瓷炉、酒精、青花碗、竹筷木羹,和五彩食粮,于三餐之间煮汤饭。蓝火焰专注地、炽热地亲吻锅子,食物颠鸾倒凤。青菜戏水,豆腐融汁,红枣香在蒸汽中缠绵,满室浓烈,燎烈地,直接地,掷地有声地,安慰我的胃肠。

  有段时间因为干杂事务、粗糙应酬而失去对生活抒情的能力,我多日不曾为一首曲子哭泣,不曾为一个微笑膨胀,不曾为一个句子牵筋动骨。想来实在悲哀。

  好在馐食除了维系生存之外,也给予我另一种功能:提醒——我重新看见微末细节。触觉敏锐,泪水涔涔。

  母亲送来自制的米酒和碱水粑,嘱我按时食饮,极不放心的口气,仿佛我还是垂髫稚子,紧张地依赖着她的生存经验。她近年愈发谨小慎微,关照我,关照父亲,摒弃盛年时的坏脾气,温和慈爱,如同在为之前的伤害和疏忽而补偿。

  我终于不再与她对敌,懂得她,懂得她的惶恐、她的绝望,懂得每一种暴戾里,都是无以言说的悲凉。

  因为潜意识中的焦虑,我选择独处,在单位宿舍里冷清度日。她亦同城而居,却难得相聚。偶尔时间空旷,我回家,饕餮她烹制的美食。她得知我的到来,总早早出门置办菜蔬,隆重异常,仿佛大客逢门。煮什锦汤,焖小蜜丸,棍子鱼在炭火上流金溢彩,对应着我的味蕾喜好。

  记得还在我懵懂时,母亲去嫁娶人家帮忙,我跟了去,看她在厨房中穿梭,舞弄厨具,调制饮食,把各种杂料混成一处,煮成大锅稠汤,作第一道喜宴上桌,便觉她能力超群。

  我端着空碗,卷舌舔唇而问:“阿妈,这是什么,真好吃!”母亲说:“什锦汤!”什锦汤,它杂烩人间百种色相,千般滋味,稠密浓郁,淋漓铿锵。村庄人的喻意为:什锦,食锦,食后河山锦绣,半生繁华就此开始。

  我贪求那浓郁,平常日子请她烹食,她不愿,说你若嫁人,便可于大礼时尽食。她试图以食物为诱惑,指引我寻觅安稳后生。她近年来抱孙心切,调弄邻居婴孩时,半天不忍离手,亦常常特地去看望老友的孙儿。我心知她的盼望,但到底无法成全。什锦汤,这世人眼中征兆圆满的第一口,对于我却如同带着蛊香的魔咒,只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或者,只能看清伊甸园内的羞耻、残酷与悔恨交叠的真相。

  母亲送完食物离开,黄昏渐渐铺满我的窗子。隔壁已经有唤饭声。我打开电脑里的禅乐,燃火烹水,加米酒,加狗杞蜜枣,煮得甜濡芬芳。坐在暖灯下,喝得荡气回肠,几乎要落下眼泪。我从来不知道,舌尖最销魂的盛礼中,竟掺杂了一种酸涩的点缀。

  母亲十七岁嫁入周家,正值梦幻年纪,来不及懂事,来不及正式揣摩婚姻的含义,就被投入坚苛的成人生活。她被烟火、白盐、毒日光所腌晒,绞干水分,提早进入中年。坚苛命运如同她的褐斑,密密地贴在脸上,根深蒂固,无法祛除。秋收后的空旷日子里,她在屋子里揽镜,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今翻看老照片,看到母亲初嫁时,长发结辫,脸庞温润如瓷,羞色半收半隐。便深感岁月蹉跎,亦能隐隐揣摩到当年她的失落。然而年少时,我对她实在缺乏体恤之心,我受控于直接感官,被母亲的歇斯底里弄得心惊胆颤,及至后来渐渐无情。

  母亲此生积怨颇多,贫困、卑微、辛劳与冷漠使她无从伸展,我的蠢笨令她失望,父亲的美貌又令她紧张,她日益敏感易怒,神经如履薄冰,微薄小事便轻易令她发作。她积怨渐深,无从平衡,便无意识地折磨身边人,获得短暂发泄。我无法在年少时代入她的角色,居其位而思,我只知道我渐渐对家庭恐惧,对婚姻了无信心。倘若“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是这种狼狈生活的胭脂水粉,那么,独身真算得上一种解脱。

  每当战争开始,我关起房门,趴在窗台看天空。我发现,我所居住的村庄之上,奇异地停着一大片浓云。它在幕阜山山颠盘踞,变幻莫测,时而浅淡,时而厚重,却从不离开。它笼罩着我的艾地生活,如同一种仇恨。

  除了在腊月晴天,家家户户开始酝酿节日的狂喜,这种阴沉才稍稍释解。

  母亲在檐下浸米打浆,烧灰滤水,焚火蒸粑,预备着旧历年的丰盛。她的脸摒弃往日的阴霾,蒸满金黄的芬芳。她用大炉罐烧热水,唤我们泡脚。六只小脚丫在令人颤栗的温暖里追逐着,像六只幸福的鱼。我至今记得那种水温,和在胸腔漫溢的滋味——仿佛有一朵云,要将我撑开,撑到无穷大。许多年后,我设想诸般幸福,其中有一种就是:在隆冬季节泡热水脚。

  拳头粑满盘流金,蜜焖糯米丸颗颗潋滟,薯皮大苕子挤挤捱捱,填满我们的碗。我们姐弟兴奋地擦桌铺筷,走路带着跳,高声呼和着,预备享受这一年一期的、在意识中预演了千万遍的豪华盛宴。

  然而,当我回忆起来,1992年除夕夜的残缺木桌带着叵测的气息,如同四扇空荡墓门,在艾地周家的堂屋中央巍峨站立。满桌食物如同祭品,凉浸浸、阴森森、极具讥讽地摊开。那天晚上,我们三姐弟兴奋得太过异常,像一群被提搡着的木偶,活动时荒诞失控,停止时呆滞可怖。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变成一只拳头,没有面目,我的母亲亦形状模糊,她只剩下声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声音。

  事件起因很简单:债务、无休无止的债务,他们不知怎地引发新怨旧恨,话不相投。她重又崩溃,种种绝望压顶,渐渐无法自持。她用哭声与咒骂来发泄她的陈年怨怼,引得更加暴怒的武力回复。她在冰凉的泥地上挣扎,头发散乱,周身伤痕累累。

  我立于一侧,不惧,也不哭。太污秽的言语,已使她在我心中等同于罪恶起源,我应有的惊恐和同情已被她反复的发作耗尽。

  记得有一回母亲在井台滑倒,歪着嘴角喊疼,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蜷缩,看着她捋起裤腿验证血液汹涌,看着她怒骂我木薯蠢猪贱婊子,看着她离去的荒凉井台被落日照出参差的斜影,心中没有一丝愧意。我早已在心中发下誓言:如果我变成母亲一样的人,就一定去死。可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性子中的暴戾根深蒂固,冷清时日,它潜伏于我的体内,无声无息。但在某个焦虑时机,它便露出端倪,向我暗示它的邪恶威力。如同一只城府很深的寄生虫。

  我们虚浮地喊着停手,喊着别吵了别打了,简单而机械,像一种仪式。母亲渐渐停止她的撕心裂肺,但嘴角依然抽搐,脸庞变形。我们预感更恶毒的咒骂呼之欲出。然而没有。她忽然推开门,走入冰凉夜色。

  旧历年大年夜的寒风里,她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单衣,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苦痛,踉踉跄跄在满世界的黑中奔走。鞭炮在她耳畔高潮迭起,炫耀喜庆和谐。她身无分文,趿在脚上的棉鞋,有一只掉落在家中阴暗的门角。

  母亲的悲哀和危险并没有引起我强烈的重视。年夜饭已经凉了,我很焦急,我迫切地想尝试红烧肉和碱水粑的味道,迫切地想喝一口鱼汤,想尝尝我自己包的薯皮大饺到底好不好吃。我关心那些食物更甚于母亲的出走,但在父亲的阴冷里,我不敢动弹。

  很久很久,木桩一般的父亲终于动弹了。
  他说:“快吃饭!”
  我说:“阿妈呢?”
  他说:“随她,要死要活随她!”

  我们开始吃饭。火炉渐熄,屋子冷了起来。我们谁也不说话。我的瓷羹不知怎地碰到了汤钵,当恩恩恩,剧烈的响声让我吓了一跳。但当我紧张四觑,却发现他们都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表示,继续筷子与嘴巴的传递,仿佛那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像只偷窥的眼睛一样悬在我们头上。他们的脸像死人一般肃穆而苍白。

  是的,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死。

  艾地亡人土葬前,生者会用华食为遗体送别。食客坐在悲痛的长哭里,坐在纸花、唢呐、长明灯以及满地纸钱中,坐在一个开始腐烂的肉体边,吃得乐不可支。可惜,葬礼食物特有的腥冷气味令我无法忽略,它提醒我死亡,提醒我一个关在黑棺里的人,在我身后的黑暗里眈眈而视。

  1992年的年夜饭也在我面前发出同样气息,我因此浮想连翩,再也无法举筷。我担心起母亲,担心她是否会如村庄已逝怨妇们一样绝决地自我了结生命。

  我曾在河沿打猪草,碰见阿嫦嫂溺水的尸体,她泥污遍体,浮肿夸张,我整整半年落魄失魂;林婶,这个总是到我家串门的村妇,在一场家庭矛盾后自缢在停放黑棺的二楼,她的舌头像一只黑手一样从嘴里伸出来,指着来人,带着鬼气,仿佛指责,或者确定索命对象;喝农药而死的太多,她们的姓名和毒药一般被我们所忌,包括她们乌黑僵硬的临终容颜。

  我忽然搁下碗筷,将眼泪,以及自己导演的恐惧带到屋后的黑暗里。我不敢变成导火索,引发父亲和弟妹们庞大的悲伤。我躲在阴冷的墙根中猜测母亲行踪,又依次将积极的可能性一一否定,最终至于绝望。我几乎肯定次日必将得到噩耗般的消息,我的母亲狰狞可怖地闭着眼睛,用永远的沉默表达她的愤愤不平。

  1992年的年夜饭如此荒凉诡异,它于极至的喜庆与极至的悲哀中静止,死亡阴影如伴乐般盘旋于侧。我九岁的回忆因此而历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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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9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安徽池州
 住隔壁的奶奶次日清早揉着眼睛问:“阿娥哪里去了?”我从她冷漠的表情中辨识不出她是否早知事件,但父亲阴着脸,丁铛锁门,并不答话。

  我们走七个小时的路程,赶到外婆家。我们衣衫潦草,形容狼狈,和田陌间花花绿绿的拜年队伍截然不同。弟弟在半路提出购买冻米糖的要求,结果得到一记响亮的巴掌。我们不再吭声,带着沉甸甸的苦闷,在1993年大年初一的山路上匆忙赶路,与深幽丛林、坎坷山路和微薄体力对抗。
  下午三点,我们终于到达。出乎我的意料,母亲竟然躺在外婆的木床上,在那唯一可依的温暖里修复她的重疮身心。每个人都吁了一口气。

  我至今无法想象她如何在黑夜里穿越那阴森浓密的莽莽高山,怎样避开那深达十余丈的深涧,怎样避开老虎、狼、野猪等恶兽的威胁和骚扰,走六七个小时的夜路,在晨光稀微时叩响那扇藏在深山里的大门。或许,当一个人抱有必死之心,世界反而会对她让步。是的,就是这样,连死都不能让你痛快。

  父亲呆在母亲床头一下午,安慰她,听她咒骂,应她的要求许诺加倍的温情。他还有一地狼藉的生活,摊在周家贫困荒凉的屋子里,等待着她去帮他打理。他不能不低头。而她,自从十七岁早春第一次见到,这个英俊机灵的男子就成方向,她半生跟从,不管狂风暴雨,还是春暖花开。

  晚饭,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父亲给我夹菜,也给母亲。母亲脸上的青淤和红伤口不再张牙舞爪,坚冰乍化的畅快在饭食间流动。我至今喜欢吃火锅,贪图那种闹腾、温暖、圆满,也不知是不是那时留下的印迹。

  然而,生活远远不是小说,没有真正的终结与开始。她回到她的格局,继续她的沉沦,继续她的压迫与被压迫,继续在三餐粥饭间悲喜无常。她渐渐开始对我抱怨,认定我无情无义,亦在无意识之中,将所承受的倾轧,返还我的身上。有一回与妹妹吵闹,她揍我,几近疯狂,她半生承载的生存压力在那时倾巢而出,在语言暴力和行动暴力的残虐中发泄。

  我带着一副痛苦身心来到村庄的河沿,湍急流水带着某种诱惑在我眼前铺开。我恨不得我已经死了,或者,她已经死了。然而,我还未尽数展开的生命带着令我迷恋的未知扑面而来,它吉多凶少,仿佛人间天堂——我高挑美丽,才华横溢,行走千山万水,被许多人远远地恋爱,我锦衣华食不再凄怆生活,我坚定强大不再卑微屈辱,我直起腰身,把半生阴影抖落于身后。

  在那个濒临死亡的河水边,我终于缩回我的双足,我不能阻截我实现这些芬芳的唯一机会:活着。

  黄昏时,饥饿与寒冷使我回到家。然而,当我推门,我并没有获得预料中的芬芳温暖,屋子又是一地惨败狼藉,我焦虑的父母又在彼此的情绪硝烟里奄奄一息。

  在那些日日近距离上演的痛苦中,我狠狠地培育我的愿望,培育得五大三粗、膘肥体壮:逃离,逃离!从家庭逃离!每当我看见有人提着行李离开村庄,不管他去哪儿,我都很羡慕。

  我从来不像其他人一般恋家,总视离家如脱笼;我从年少开始恋爱,孤注一掷,付出所有,直至山穷水尽;我几近本能地追逐温暖,哪怕那是焚我的火焰;我易伤易怒,自残自虐,坏情绪如癌细胞一般,在我焦虑的体内漫延;我拒绝别人,紧张他人看法,对自己了无信心;我害怕我重复母亲的生活,在爱我的人眼里,消耗尽所有美好,可悲可憎,最终反目成敌,无法收场,如同一个暴力转载机,将所承接的悉数返还他人。

  2005年的腊月,她四十岁生日。我们没有别的方式对她表达庆贺,只有大肆蒸煮。现世荒凉如此,想来唯有馐食可作最佳安慰。我们燃起满室油烟,铺开大量杯盘,载满五色五香五味,在纷呈食物中替她完成更年仪式。

  母亲坐在烛光里,白发苍茫,手指颤抖。人生走及此地,已经是悲凉仓惶。前生屈辱,后世无依,所得的慰藉全然不能与疮口等同面积,杯水车薪一般,对她敷衍。

  她忽尔又提我的婚嫁,我不喜欢,说你与父亲这样的榜样,早已使我寒心,幸福真是笑谈。她怏然无语,重开口后,她深切自责指引我不祥方向,我反复安慰都不能平息。后来诸多事件让她看清我的孤傲,她终于不再暗示,仿佛认命,及至后来不再提及。

  有一年,因为还未绝望,和一个人谈家庭。周末在饭馆吃饭,母亲和父亲坐席首,以准丈人丈母的身份,暗暗挑剔着请客的人。艾地多辣,那人不喜当地饮食,却点了满桌浓烈,他殷勤服务,自己却进食甚少。母亲因此感动,觉得这般舍己为人,应该可以信赖。她受够了不懂退让的相执的苦楚,把体贴当成男人最大的美德。然而,我性格中的残缺渐渐显露,暴戾、贪欲、多疑、克人克己,他最终不能忍受我的狰狞,如诺言一般消失踪迹。我深知这之于我、之于母亲,都只是一场验证,它存在的唯一作用,是割舍我们的奢求,近乎苛刻地,证明我的恶劣,强迫我蜷缩自保。

  艾地之南有大片大片的桔林,春末桔花开,旅人可在车窗里,沐浴十里清香。秋后山野渐红,俯拾即是的甜美,像短暂的橙色的人间欢愉。我于此间微微失落,我秘密的愿望从未兑现——晴光里,与相爱者在草木间漫游,品咂、采撷,远离尘嚣,岁月唯此一瞬。

  周末偷得半日闲,和母亲去桔林。我不知用这样无力的方式,是否能补偿彼此来自他方的失落与残缺。其时已近冬至,满地落桔,枝头零落,仅有的遗果均近颓然,怨言一般。采了一个剥开,意外地汁多液满,递了一半给母亲,她吃下去,笑着说要留点过年吃,讨个好兆头,桔子吉利嘛。我忽然哀苦。这样干瘪的食品,她竟还不忘对它抱希望,用以改善她的生活,无论虚实,无论可行与否。

  回途时看到不远处的人家准备晚餐,炊烟飘动,仿佛房屋的轻柔呼吸。一朵云染着金边,在艾地山峦上轻轻荡漾。母亲说:夜了,我们也回家煮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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