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悲伤

唱支山歌给党听

2000年6月18日，我中考的最后一天，只剩上午最后一门政治考试。我答完了题，检查了一遍，然后就交卷了。我蹬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外婆家，我知道我的外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无论我怎么赶都赶不上。
几个小时前的凌晨，或者半夜，我的表妹来敲我家的门，大喊“二姑夫，奶奶死了”。我爸妈从睡梦中惊醒到开门，大概只花了几秒钟。我穿好衣服追过去，我妈大声呵斥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考试！”我乖乖听从了。爬到床上再次入睡前，我看到床脚的地上放了半个吃剩的哈密瓜皮。14年过去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已经淡忘了，却偏偏对那哈密瓜皮记忆犹新，真是奇怪。
我到了外婆家，丧礼该准备的都已经就绪。和所有的丧礼一样闹哄哄。邻居们见了我，多是问中考考得怎么样。我和小姨家的表妹找了个凳子坐下，拿随身听听歌，一个耳机线连着两个脑袋。后来，我们就王菲和谢霆锋的恋情吵了起来。表妹说王菲老牛吃嫩草，我说没有王菲的光环照耀谢霆锋算个屁。我舅舅家的表妹也搀和进来反驳我。我生气不想搭理他们，去灵堂里帮忙折纸锭。
一有吊唁的宾客来，我妈他们三姐妹就需要扯着嗓子哭喊，在外人看来嚎得越响就越悲伤、越孝顺。我缩在角落里，觉得这样鬼哭狼嚎却不流眼泪真是太假太假。没人来的时候，三姐妹小声地交谈着。我竖着耳朵听，他们说我外婆是上吊死的。我妈主张要找我舅妈算账让她说个清楚，我小姨说息事宁人，死都死了。我大姨不说话，她是领养的，性格中庸，很少主事。我舅妈和她的几个姐妹在一起，监视着做饭的厨子和帮忙的邻居，以防他们顺走东西。
我有很多的疑问，可他们都各自忙着，没人有空搭理我。
丧礼举行三天，第二天晚上大殓时，我闻到一股恶臭，起初还以为是我小姨父的脚臭，并且一直在心里讨厌着他。第三天出殡的时候，我们跪在棺材边，那臭味在夏天的阳光下愈加浓烈，闻着直犯恶心。就在那时，我突然明白过来，臭味来自棺材里。我的外婆，那个胖胖的老太太，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并且正在腐烂。鞭炮声声，我哭了起来。这是我在那场丧礼上唯一一次落泪。

去年有一次我回娘家，走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走路蹒跚。我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外婆”。那一瞬间，迟来的悲伤终于赶上了我，将我紧紧包围。
那位被我误认做外婆的奶奶我认识，是外婆同村的，小时候我也认错过。她跟我外婆长得非常像，个子一般高，都是胖胖的腆着大肚子，留着齐耳的头发，在耳后夹个夹子。
那位奶奶听到我喊她，回头看了看，认出我来了。她问我结婚了没有，有没有生孩子啊，听说在北京啊要好好过日子啊。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我，眼睛里都是血丝，因为衰老也因为疾病而不停地淌着泪。要是我外婆还在，可能也是她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等的公交车到了，我一跃而上。与她多待一秒难受就增加几分。可我又感激她，感激她跟我外婆长得这么像，让我对外婆的记忆可以不断刷新，可以知道外婆的眼角下垂后是什么样子，手变得更加干瘦后是什么样子，头发由花白变全白后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们偶尔谈论起外婆，猜测她为何会想不开。大致就是我外公去世后，她一个人很孤单，我妈多次劝她来我家住她都不愿意。我舅妈对她很苛刻，用多了水、烧多了煤气、电灯开久了都会大吵大闹。她身体上可能有一些病痛，却又不舍得花钱去医院检查治疗。
我坐在公交车上回想起外婆去世时的情景，我没有见过她上吊被解下来时的样子，甚至没见到她脖子上是否有勒痕，我没有正眼去打量过她的遗体，我没有去追问她为何选择自杀，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过得好不好。我惊异于自己在那场丧礼上的漠然。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什么都懂，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泪水无济于事，并且用这些理论来填塞自己，惟独不懂感情。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这样绵延，十三年后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痛击心扉。悲伤因为延迟而加倍。那一天，我坐在公交车上，哭着穿过宜兴城，泪水绵延不绝，对自己的悔恨，对外婆的愧疚，对这种永诀的无奈，一切都让我泪流不止。而这些泪水，本该出现在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