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粉色山庄

大叔

永贵大叔担任昔阳县书记那会，他是个公社副书记；永贵同志前脚荣升至省委主要领导，他后脚一个三级跳，当上了晋南某个地方的地委书记。在一次干部大会上，这位吃高粱面长大的领导脾气发大啦。原来他发现,晋南的农民还能吃上白面，而晋中人却吃不到。这让他很不舒服。
        “球疙蛋，都是干革命，都是贫下中农，都是农业学大寨，球疙蛋！咋哩，晋南人就能吃白面，晋中人只能吃高粱面？这个坏习惯，以后要改一改。要把晋南的一些白面调拨给晋中，把晋中的高粱面，调拨一些给晋南……”
      一天早上，一辆车头、车厢、车轮子张贴着“毛主席万岁”标语的拖拉机，驮着满满一车的高粱面，驶向了黄河边的赵家庄。
         “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同志们，无产阶级的战友们，敬爱的老少爷们！”
        生产队队长，这位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经过文化大革命，已经历炼成，张嘴五湖四海，闭口劳苦大众的演说家了。
       他拿着至少有一百个窟窿眼的喇叭筒，站在拖拉机跟前，沙哑着嗓门高喊：
“永贵同志的学生、学习毛主席语录积极分子、我们的地委书记，代表毛主席，代表永贵同志，代表昔阳县全体贫下中农，给我们送高粱面来啦……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哎呀！可是比棒子面窝头，好吃多啦！简直强一百倍还多，还有一股甜味哩！”
      赵家庄的贫下中农，狼吞了高粱面窝头后，喊出了发自内心的感激。
      全庄人这会再也不想别的啦。他们忘掉了过去的痛苦，也不管明天是好还是赖，一个个沉迷在高粱面窝头的世界里。有人说，它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再也找不到比这好吃的东西啦。还有人说，情愿一辈子每天吃这东西，也不愿再吃狗日的棒子面窝头啦。大家伙儿一致夸奖永贵同志，拍手称赞永贵同志的好学生、地委书记同志把最好吃的东西送给了他们。
      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更何况这是永贵同志家乡的美味。不好好吃，怎么能对得起永贵同志。第二天，赵家庄的贫下中农们继续接着狂吃。十个八个地吃，香喷喷地吃。
      晚上，生产队长蹲起了茅坑。他憋足了劲，脸涨得通红，也不见效果。他几乎一夜没睡，也没拉出一丁点的东西出来。问家里人，他们说和他一样，两天了肚子就没出货。
      到了后半夜，很多人感觉不对：肚子开始憋涨，而且拉不出来。两天没有拉屎，这可不是赵家庄人的干法。
以前赵庄人吃棒子面窝头，那绝对是要和水相伴。不喝水，窝头咽不下去。水喝的多了，肚子自然就变成了一锅糊糊。蹲茅坑拉稀屎，那是赵庄人每天必干的营生。
      现在两天没有拉稀屎，能不奇怪吗？
      第三天上午收工时，有几个社员对队长说：
        “队长，快三天没有拉屎啦！我问过，全庄人都一样。八成是吃高粱面吃哩！”
        “不要胡说，高粱面是永贵家乡的东西。人家把好东西送给我们吃哩，我们要感谢人家才是，咋还能说出这种话？”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犯嘀咕：以前他也有过好几天不拉屎的经历，现在是全村人，八成是吃高粱面出事了。他想在喇叭里广播，让大伙儿不要再吃高粱面窝头。可是这样做，要是有人揭发他，带头反对吃永贵家乡的高粱面，那这个罪名他可扛不起。犹豫再三，他决定还是再等等。
      天黑了下来，赵家庄人一天当中的第二顿饭就要开吃了。队长老婆晚上没再开锅。因为三天不拉屎，肚子胀憋得像鼓包，那还能再吃进东西。这时，妇女队长、会计、保管员、记工员七八个人火急火燎来找队长。妇女队长说：
     “队长，不好啦，再吃高粱面就要出人命啦！要赶快广播，停止吃高粱面。”
     “可是，这是永贵家乡的东西，是地委书记专门给我们送来的，我们要是不吃，地委怪罪下来，咋办？”
     “怪罪球哩，人都要憋死啦，还管是谁的东西！快，赶快广播！”
      这一群人跑到小队部。生产队长拿出钥匙，打开扩音器，拿起麦克风：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赵家庄的贫下中农同志们，老少爷们：请立即停止吃高粱面！请立即停止吃高粱面！请立即停止吃高粱面！再吃高粱面就要死人啦！不要再吃高粱面啦！不要再吃高粱面啦！赶快揉揉肚子，赶快揉揉肚子，把屎拉出来就好啦！要快！”
      赵家庄人都听到了这个广播，都明白了是啥意思。正要吃高粱面窝头的不吃啦，吃到了嘴里的又吐出来，咽进肚子里的就大声骂，骂队长，骂狗日的高粱面。小孩哭声一片，老人哼哼唧唧，女人喊叫，男人骂街。用极度的“混乱”，也不足以形容此时的赵家庄。
      正在这节骨眼上，黄河边传来了锣鼓声。“这狗日的河南人，也不看个时候。不管，叫他们狗日的敲吧！”喇叭广播完，这几个人就各自拉屎去啦。
      有一天，河南省的南街村，有人过来山西这边的赵家庄买笔墨纸张，看见有人敲锣打鼓送达“最新指示”，无意中就对赵家庄的人说：
     “也给我们南街村送最新指示吧？”
      赵家庄的人也就没含糊，对省外的人说：
        “行哩！你们就等着吧，我们一定把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给你们河南人送去。”
      文革那会，送达“最新指示”是不能过夜的。就是说，伟大领袖半夜说的什么话，半夜就要传达到老百姓的耳朵里头。我家住在村头，送达“最新指示”的人常是打着火把，敲我家的门：
        “屋里的人听好啦，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
        “啥指示？”我老爹问。
        “要斗私批修！”
        “知道啦，要斗私批修！”
      要是“最新指示”一时半会说不完，还得拿铅笔记在纸上，然后给人家再念一遍，不然，人家就不走。
这帮人到了小队部，一本正经得把“最新指示”传达给队长。队长马上在喇叭里广播：
        “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的战友们，敬爱的老少爷们，都听好啦，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来啦！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
      反复广播了十几遍，队长再派一个人，赶快把这条“最新指示”送到下一个村庄。照理说，“最新指示”到了赵家庄，已经不能算是最新指示了，可这是伟大领袖说的话，贫下中农永远觉得新鲜，决不会蔫巴。
      这一天白天，赵家庄接到了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他们马上想到了黄河对岸的“大裤裆”——河南省的南街村，于是决定要把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送过黄河。
      赵家庄和南街村都是黄河两岸的码头村。两个村庄各有一艘老式木船，平时用来接送来往的老百姓。木船没有马达，全凭人力。船上有九个船工。八个人划桨，船桨都是固定好的，一边四个人，船尾一个艄公掌舵。
船工们先是把木船拉倒上游的位置，然后斜着方向向对岸划去。因为要送达“最新指示”，船上特意备齐了大鼓和铜锣。木船行驶到黄河中心，艄公就会大喊一声喊：
     “加油！加油！”
      听到这声号令，八个壮汉划桨的动作加倍的快，且整齐划一，嘴里面还“嗨！嗨”的喊叫着。打鼓锣的也不甘寂寞，他们也敲起锣鼓来。古老的黄河沸腾了。
      船到了河岸。赵家庄贫下中农的代表，给南街村的代表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南街村的人起初不好意思，接着就放了鞭炮，并对赵家庄的人说：
        “邻居，你们等着吧，过几天，我们也给你们送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山西赵家庄这边的贫下中农“得胜回朝”。他们的革命行动很快就传遍了全省。对此，有人提出了新的妙招：说赵家庄的贫下中农，还要驾船出黄河、跃海洋，把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一直送到美国去。后来，因为去美国要吃掉很多粮食，这一点大伙儿都不同意。
      那边的河南南街村的贫下中农，觉得脸可是丢大啦。他们开会研究，三天三夜不睡觉。一番争论后，决定也要给“阎老西”送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过不是白天。白天划船过黄河，那不算本事。他们河南人，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把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送到黄河对岸的山西人手里。
      一个乌黑如漆的夜晚，一只老式大木船在激流汹涌的黄河上，上下颠簸：一会儿头朝下，一会儿头又朝上。船上的六盏马灯和两个手电筒，把木船照得通亮。山西这头的赵家庄人，看得一清二楚：
        “狗日的河南人要干啥哩？不要命啦！”
      很快，木船停在了山西这边的河岸。船上敲起了锣鼓，赵家庄的人，纷纷向大船跑去。
      在赵家庄的小队部里头，河南省南街村的代表向山西省赵家庄的代表，正式传达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
        “毛主席说啥啦？”赵家庄的队长问。
        “毛主席说：多思！”
        “哪个多，哪个思？”
        “多，就是多少的多，思，就是思想的思。”
      南街村人这回可是凯旋而归，他们是笑着脸走出了赵家庄的小队部。他们有点得意洋洋，甚至看不起山西人了。
从此以后，这两个村庄是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你给我送：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我给你送：“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样的事，一直延续了两年。
      这会儿，在黄河边拉屎（因为茅坑不够用）的赵家庄人，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现在，自个都顾不了了，谁还有工夫管这些。没有人过去迎接他们。
      河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来人。他们下了船，拿着手电筒照。看见赵家庄人一个个光着屁股蛋拉屎，就气不打一处来：
     “弄球啥哩？都在这拉屎，也不接我们？”
    赵家庄人说：
      “不是不接你们，我们三天啦，拉不出来屎，肚子疼得要命。”
      “咦！我们天天吃红薯，天天拉屎！你们吃啥啦？”
      “吃高粱面窝头！别说那么多。快说，啥指示？”
      “毛主席说啦：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知道啦，你们回吧，不送你们啦！”
      去给大队汇报的人回来说，整个全县的人都拉不出屎来了。现在县里正在给地委打电话，汇报情况。
      有人给队长出主意说：
        “要不把大家集合起来，共同念毛主席语录，说不定能管用。”
      队长说，不行。念语录，劲都跑在上边，现在是下面要用力，不是一回事情。
      民兵把右派分子王金条找来。他是晋中平遥人，说不定他有好办法。
        “老王，你老家常吃高粱面，勾门（屁眼）就不憋？是咋拉屎哩？”队长问王金条。
      王右派说：“我们常吃高粱面，不是因为它好吃，而是没得吃。吃，但不是每天吃。吃高粱面就难拉屎。你们连续吃了三天，屎，肯定难拉。”
        “不要说球远啦。你说，有啥好办法？”
         “队长，现在就是吃巴豆也来不及，最好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赶快喝香油！”
      “喝香油，能惯用？”
      “管不管用，一试就知道啦。”
      “那，每个人喝多少？”
      “大人喝两小勺，小孩喝一小勺。队长，我们村要赶快喝，不然真要出人命哩！喝慢啦，其它村来跟我们要香油喝咋办？”
       赵家庄唯一的副业，就是有一个香油坊。这个油坊供全县人民用，虽然销售的量不大，但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收入，生产队不会亏本。
       赵家庄五百多号人，在香油坊门前排队。队长发话啦：
“大人喝两小勺，小孩喝一小勺。喝完，揉揉肚子，要使劲拉，憋住气拉，千万不要再喝水。排好队，不要挤。”
       赵家庄的人都知道：香油喝一滴，那是真香，要是喝两小勺，那真不是个味。
      全村的贫下中农挨个儿喝了香油，以致把赵家庄这个百年“香油坊”彻底的断了顿。大伙儿再也不敢喝水了（因为他们发现，喝水更是难拉），再也不背语录了，再也不争论你对还是他错了，就连平时播放革命歌曲，不到半夜不散场的大喇叭，现在就像死球了一样。
      整个庄子静悄悄的。一声猫的尖叫让人格外紧张。黄河边岸，地头田埂，树林里，破败的院落，到处都变成了临时拉屎的茅坑。大伙儿蹲在地上：深吸气，咬牙根，铆足劲，用大力。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再一次不成功，就再继续……
      大概是半个小时后，有人叫唤：
        “哎呀！狗日哩。我可拉出屎来啦！我拉出来啦！”
        “我也拉出来啦！”
        “我也拉啦！”
        ……
        天快亮的时候，赵家庄的贫下中农都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