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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马六十来岁，精瘦，骨架上贴着一副黝黑的皮，双眼炯炯有神。老马说话嗓门奇大，话烦多，但听到他说话的人都假装听不见。
老马养着一条狗。那狗圆滚滚的，肥润的肉上挤出一身亮油油、光溜溜的棕黄色皮毛。那狗一般不叫唤，但一叫唤起来俨然是一只饿极的狼。它圆睁狗眼，睛露凶光，弓起后腿，拉长腰身，伸直前爪，缩宽嘴巴，露出一副寒森森的钢牙，随时能将敌人撕得粉碎。
当老马说话给人听的欲望不能满足时，老马就叫声：“狗！”那狗就欢欢实实地跑过去，摇着尾巴依在老马的脚下。每每此时，老马定会燃支烟，美美地吸巴几口，然后蹲下来，抚摸着狗头说：“我的狗呀，人都不如你呀！”狗听惯了，它懂老马，时不时用头蹭蹭老马的膝盖。
于是，一个总是蹲着的、黑瘦的白发老头儿和脚下卧着的一条黄毛狗说话，而且不分时间地点；村东头，庄西边，南河岸，北麦场，十字路口，学校门前……
总之，在这个小村你随时能看到这副景象。仿佛有许多个白发老头和黄毛狗。时间长了，人们也见惯不怪了。由他去吧，当没看见。
（二）
六年前的仲夏，小村出了一桩凶杀案，死者是一位已怀孕六个月的孕妇。案情之惨绝，影响之恶劣在这个小镇是空前绝后的。更令人发指的是残暴的凶手做案时的冷静与悠闲。惨案发生在晚上的九点多钟，盛夏的这个时间段正是人们户外活动的高峰期。外加死者是开小卖部的，更是人流量大的地方。
那天，死者的丈夫和往常一样去村里的炼铁厂上班，从下午的四点干到晚上的零点。他出门时笑着对妻说：“你就在家悄悄地待着吧，有什么活儿我下班回来再干，我的儿子要怎么了看我不揍扁你。”
妻皮笑肉不笑的狠狠掐住他的脸，说：“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儿子？”
“那次，你叫得那么浪，还能有错！”他说完慌得跑远了。
妻羞红了脸说：“不要脸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才迈了一步，早不见老公的影儿了。她嘴上说是要打，其实心里甜滋滋，不由笑出声来。边笑边在货架上拣了几样自己爱吃的零食，回卧室看电视去了。
（三）
晚上十点多，下了“战场”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往回摸。老马是臭棋篓子，下了一辈子棋就赢过一次，还是趁人不备偷了人家的“车”才勉强赢了人家。要说老马不该那么贪心，你偷什么不好，偏偷人家的“车”，人家不发现才怪呢！打哪儿以后，“车”就成了老马的笑柄加别号。老马变老“车”了。但是老马不在乎，他就是喜欢下棋，喜欢就是真理，输赢倒是其次。
老马也顾不上再唠叨开着灯看电视，这连芝麻也算不上的小事。老马径直冲进女儿的卧室，一进门，老马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岩浆里一样燥热，瞬间，他又觉得自己被抛进了南极的冰窟窿中。老马喘不过气来，他看到了自己活着的奔头，唯一的亲人被人开膛破肚了，还有那已成人形的外孙……。
老马昏死过去了。
（四）
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刑警们自然也没闲着。人命那可是关天的，他们火速赶到惨案现场，堪察完现场后，现场的情况令在场的，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队长也着实吃了一惊。凶手的反侦察能力极强，他做案时戴着手套，做案后并没有仓促的逃离现场。而是用死者家里的酒把现场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逃离时还不忘锁上门，在离现场一百来米远的麦田里，又将做案时穿的衣服烧成灰埋了。
村民们都说这案子没法儿破。
但人家民警们就是干这个的，有办法，他们放出话来，说：“我们专案组住下了，破不了案就不走啦！”接下来，民警们开始挨门逐户地走访、排查。转眼就过了一个多月，案情没有一丝儿进展。
老马的女婿自案发后除了回答民警的提问，一句话都没说过。
老马苏醒后，头发全白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老马的狗就是那时跟了他的。白天，老马抱着他的狗，逢人便说：“你跑不了了！”晚上，老马的眼里放着红光，嘴里的烟头在黑暗中浮动着，烟火微弱的光正能映出手里菜刀的轮廓，菜刀的轮廓和老马的头一样高，有几点锈斑的刀刃朝外，仿佛随时都会砍下去似的。
接着，村里的怪事就多了，张三家的胳膊般粗细的杨树被人剥了皮了。李四家的拇指般粗细的杨树苗被人齐根砍断了。村民们不干了，说：“今天砍的，剥的是树皮树身子。明天是畜皮畜身子。后天就轮到人了，轮到我了！”村民们对老马的同情一瞬间变成了仇恨。有人说：“要实在不行，就把老马送精神病院得了！”
有人说：“你掏钱不？”
有人说：“警察就在眼前，找他们去！”众人找警察理论来了。
老队长对激愤的众人说：“我看那老马就算有那心也没那力气，老马就像个纸糊的人，刮点风就能倒。一个老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换位思考一下就不难理解了。再说，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事就是人家老马干的。这样吧，今晚，我派个人跟着老马，保证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这样最好！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众人悻悻散去。
清晨，跟踪老马的小王回来红着眼说：“队长，老马太惨了。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后，就去了他女儿的坟头。他在坟头哭，说，爸对不起你呀，爸当年就不该捡你，爸害的你小时候不能有个妈，大了，又没能做上妈……这句话老马念叨了一夜。老马回到家又抱着他的狗坐在墙角说：两口人，三口人，慢慢的，人就多了……。”
老队长长叹一声，深吸几口烟，神情黯然地说：“加大调查取证的力度，案情要再没有什么进展，我们就撤吧。”
“可是，老马他……。”
“撤走不等于放弃。”老队长打断小王的话说。
（五）
“要走，先轧死我！”老马睡在要离开的民警们的车轱辘下面说。
老队长下了车，在老马身边蹲下来，说：“来，老马，先吸支烟。”
“哼！我吸不起！”老马的头扭到了车底。
“老马，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破案讲究的是技巧，我们老在这盯着，那凶手只会越来越小心，这样反而对案件不利。我们一走，凶手松懈了，反而容易露出马脚。”老队长说。
“哼！我不管，是你们说破不了案就不走的。”老马说。
“现在情况变化了，要顺势而为嘛。”老队长说。
“球！那有成沓儿成沓儿钞票的赌场，你们怎么找得那么准！”老马说。
“别胡说。”老队长站起来，招招手，两个民警把老马抬起，撂到一边，开走了车。
老马欲哭泪已干。老马的狗叫唤了一阵子，用头去蹭老马的屁股。
围观的村民中有人说：“是条好狗！”
有个胖子说：“畜生懂什么，不好好看门护院了就杀了吃肉。”
有人说：“你就知道吃，都二百多斤了还吃？吃死了，要埋你，还得雇吊车！”
哈哈……
胖子说：“那也比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强！”
有人说：“不明不白？你好好在家待着有人会杀你？谁知干了什么缺德的事？”
“狗日的才干了缺德的事呢！”老马朝人群抛去一块砖，人群溃散了。老马的狗追了上去，被回扔的石头打得惨叫着跑了回来。
（六）
过了几个月，小村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但人们偶尔从老马家经过时还是觉得瘆得慌，背后总像有双哀怨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因此，人们能绕着走就不打老马家门前过。至于老马么，大家走路碰上了，要是距离远就避开老马，要没法避，就低了头一道烟溜过去。
年来了又去，去了还来，老马的伴儿却只有狗，可狗的伴不只是老马。狗少不了每天要和它的伙伴们在田野上撒了欢地疯玩一阵子。这玩的中间，狗免不了要吃一些病死的小鸡，瘟死的猪仔呀什么的。
有一天，老马发现他的伴儿和往常不一样了。狗双眼通红，凶光毕露，见了它的玩伴们就猛地扑上去。有一条狐狸狗顷刻间就死在了它的钢牙下。更令老马胆寒的是，它又撕裂了狐狸狗的皮毛吃起狐狸狗的肉来。老马被头上的冷汗冷静后，把狗拴在了院里的大树上。老马抚摸着狗头说：“悄悄地待着，咱俩还是伴儿，不然，哎……”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怒吼：“老马，你给我出来！”
老马知道这是那条惨死的，狐狸狗的主人找上门来了。老马挪出去，缩在一团，连头也不敢抬，说：“他婶，我赔钱。”
“赔什么也不行，你那狗染了狂犬病，不打死埋了，伤了人怎么办？”
“我拴紧了，再不让它出门。”
“它要是咬断绳子呢？你看得住吗？”
“不会，我一天也没有什么事，就看着那畜生。我赔您五百块钱还不行吗？您拿好钱！”
“我可不是为了钱，我是看你可怜，哼！”
“他婶，您别告诉别人呀！”
“哼！没有不透风的墙！”狐狸狗的主人拿上钱，气冲冲地走了。
老马返回来，又抚摸着狗头说：“我出去一会儿，要是以前，你还在前面给我开路。可现在不行了，待着吧，你的命要紧。”狗哈着舌头的嘴巴被老马用铁丝绞紧了。狗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老马，似乎在说：“干嘛呢？我都说过不给你惹事了。”
老马回家后，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狗。老马的狗被人开肠破肚了。老马昏死过去了。
老马醒来后，绰起扫帚，不分黑天白日地打扫村里的大路、小巷。老马说，他要扫清这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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