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

同城有房族

湖光
许俊文

多年前，在淮河边的那座城市，差点儿被命运击垮的我，平生第一次走近算命先生。他鸡爪似的手夹着快燃尽的烟蒂，接过我递上的十块钱，眯着一双狡黠的细眼瞅着我，像打量一件残缺的物件，久久不肯开口。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我塌陷的右半边脸上，捉摸了半天，咂咂嘴，给出一句囫囵话儿：“你往西南行吧。”那个“吧”字显得很没底气，又好像是带着江湖式的提醒与同情。
大的方位算是被他言中了，不，是瞎蒙。我现在栖居的地方的确在那座皖北城市的西南方向，但我要感谢的却是一座湖，是它让我从苟延残喘中重新找回生活的余勇。
这座湖，一半嵌入繁华、喧闹的城市，它不是钉子，拔是拔不出来了；另一半依然保持着大自然浑然未凿的状态，沿水边往陆地推及，植物呈阶梯级分布，芦苇、菖蒲、红蓼、白荻、野草与棕竹夹杂的矢车菊，再往上，则是被杂树、毛竹和野藤挤占的似断非断的一座座小山了，真可谓半文半野。
每个月领着不多也不少的退休金，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我像个神闲气定的富翁，不紧不慢地沿着湖边漫步，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设若一天不去湖边走走、看看，总觉得像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没抓没挠的心里发空。起初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犹如动物有了一块新领地，边边角角、旮旮旯旯都梭巡一遍，时间一久，人与湖便融为了一体，仿佛湖是我的（尤其是当我一人时），我是属于湖的，彼此分不开。远道而来的文友戏谑，老许且将余生赊野湖了，并且送给我一个“平天湖主”的雅号，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座湖。在平天湖面前，我只是一个曾经失意的侥幸者，就像走夜路踢到一块狗头金子，纯属偶然。
写这篇短文之前，这座湖我已烂熟于心，它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清楚，包括它的源头，曲折的岸线，沿岸的植物分布，变化的水位线，十几个小屿的面积等。它成了我观察大自然的绝佳位置，每天都往我的仓库里储存记忆，植物的、动物的，有风、有月、有雪、有星辰，也有无形的气味、风韵与情调。
这里只说湖光。
通常人们所说的湖光山色，其意涵多半是指如诗如画的山水景致，它们大多蒙上主观色彩，眼里虽美轮美奂，但一说即空。现在我不妨卖弄一下，试着说说看。
这里不妨透个底，我是一个“泛灵论”者，在我看来，这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有魂灵的，都会发光，只是我们的肉眼有的看不见罢了。石头有没有光？草木有没有光？河流有没有光？通常情况下，我们是感受不到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连死亡也是有光的，并非全是恐怖的黑暗，它的光，只照见灵魂。请试着想一想，你内宇宙的缝隙，有没有被死亡之光照亮过？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
作为一座体量远超杭州西湖的湖，平天湖怎么能没有光呢？
光，是平天湖的另一种存在，是它作为一座湖的体温，说得再玄秘点，是它生命呈现的一种芬芳。
清晨沏好一壶茶，往西窗前一坐，湖光便映入我的眼帘。那光通常很微弱，像刚从睡醒的眸子里散发出来，有几分惺忪与倦怠，再加上薄雾的调和，像是粘附在一匹湿漉漉的丝绸上，幽明、温润、柔和，久看也不伤眼。于是我便下楼，朝着暧昧的湖光走去。
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大地上的万物次第醒来，都在默默的吸收光。此时的平天湖恰似一只巨大的吸盘和储存器，它以凌波之手把光线揉碎，搅拌在湖水里，微风就势一推，一波一闪地漾向湖心，层次尤为分明。这个时辰的湖最耐看，它是光、风、波共同完成的一幅大自然的杰作。
若是落日熔金的黄昏，湖水则变成了燃烧的液体，似乎每个水分子都被光点燃了，释放出所有的激情，把整座湖烧得通红通红，以致你分不清是晚霞还是火焰。此时湖中的青屿，恰似一只置于红泥火炉上的锅仔，被火苗簇拥着，腾腾冒着热气——我是说青屿上的那几棵不甚分明的树——这当然是想象生发的错觉。错觉不是真相，但虚拟可以产生美感。此时的我静静地伫立湖边，一站就是半个多钟头，直到湖水将最后一支火苗熄灭。
落霞的火焰
沉入湖底
连水草都成了火苗
毕竟不是诗人，我绞尽脑汁只凑了三句，望着湖发呆，遗憾啊！
好在早就有人为此湖留下了诗篇。这个人就是李白。当年他来到池州，已不是身居长安那个雄心万丈的李白了，忧郁、落拓、寒蹇，衣衫落满风尘，但热情的池州还是捧出一座湖迎迓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且为其备舟沽酒作东湖夜游。是时，天上满月一轮，湖光似一匹白练，诗人的浪漫如魂附体，飘然欲举：
水如一匹练，
此地即平天。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此诗虽未直接描写夜晚的湖光，但却处处见光，月照平湖千顷，飞霜无处不在，如梦似幻。我就曾不止一次在月明之夜来到湖边，坐在临湖的齐山突兀的崖石上，眺望夜幕下的湖景，但见月沉湖心，犹如明珠一颗，粼粼的湖光随波荡漾，像是谁从天上倒下万斛碎银，晃得我两眼迷离。而当我靠近水边，随着一声“噗刺”，一尾大鱼跃出平静的水面，似一只纯银打造的弯刀，鳞片白光一闪，倏忽钻入水底。在它跌落的瞬间，其他的鱼又相继跃起。
被打破的静谧，波及水中的芦苇与莲花，醉酒似的摇摇晃晃……


作者简介
许俊文：安徽滁州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留在生命里的细节》《俯向大地的身影》《回到草中间》《语文试卷里的名家美文——许俊文卷》；儿童长篇小说《红蜻蜓绿蝈蝈》《芦花渡》《山呼谷应》《北上的象群》及长篇报告文学等，大量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入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大学试卷、研究生试卷、高考（中考）试卷及全国30省市高考模拟试卷，入选三十多种全国优秀散文、随笔选本。曾获安徽省文学（政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