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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6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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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安徽
虽然是如许微弱的、但依然是决定性的闪光。
(2)
认识的第一天我们去吃了牛排。夹着血丝的肉一块块从喉咙滑落到胃袋里,我们一边打嗝,一边灌下有着强烈单宁味道的红酒。
认识的第二天,在他的房间醒来。
认识的第三天,他搬来了我家。
认识的第四天,我们一起出门慢跑。
第五天,吵架。
第六天,一起去买烤箱。
认识的第二周,因为他不愿意去医院复诊,我跟他说了分手。但是,当我打了出租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发现他也跟着来了。看完病,又一起去吃了希腊菜。抑郁症这个病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禁忌饮食。我们从拌了大蒜的酸奶里捞出小黄瓜,咬得咯吱作响。
心情高涨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时候我们就在墙上挂满了即时贴,提醒彼此要做的事。
要做的事情包括:早睡早起。吃早饭(自己做或买)。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慢跑。每天洗澡。找新工作。给朋友打电话。按时吃药。开发新菜品(包括甜点)。学习一门新的课程。去欢乐谷玩过山车。
不能做的事包括:晚睡(即便没有洗澡也要按时睡觉)。不吃药。连续上网超过2小时。不吃饭。暴饮暴食。发脾气。躺着不动。
认识三个月,要做的事上几乎没有一件完成,所有不能做的事都被我们做了一个遍。
首当其冲的就是找工作。这倒也罢了,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对抑郁症可能很不利。我原先的工作是一家日报的美编,每天下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多还不能下班,过着几乎昼夜颠倒的生活。辞职以后,靠着做做设计,收入也还过得去。但男朋友从来不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也是设计师。”他这么说,但我从来没信过。我总疑心他其实以前是个演员,但不停地刷娱乐版,也看不到他的照片。
吃早饭,坚持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我们也会把牛奶倒进麦片里,用微波炉加热,用吐司机加工超市里买的面包片,抹上黄油,把水果切成一块一块放进小碗里。但是,这种努力很快就烟消云散。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有时候晚上为了赶稿会熬夜到三四点,胃口当然会变得很糟糕,别说早饭,一日三餐都打乱了。
不吃药的原因是我们都对药有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总觉得吃这种药会伤害大脑。
最大的危机则总是出现在要去复诊之前,两人之间会爆发惯例性的激烈争吵。
虽然第一次嚷嚷着不去看病的是他,但是,最后真正不去看的人却是我。
不去看病的理由就是赶稿。我答应了出版社下午四点前给封面,而如果我在下午两点去看病,肯定做不到。
“为什么不能跟人家说明情况啊!晚交一会儿会死吗!”
“我不能拖稿。”
“你傻逼吧。哪有设计师不拖稿的?”
“我不拖。”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他恍然大悟,“你故意跟人家说今天交稿,其实就是不想去复诊。”
走的时候他用力地摔了门。几乎在门关的那一刹,我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移动着手里的鼠标。
我不能拖稿。我不能拖稿。这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交稿线,就好像是一条连接着我跟外部世界的脆弱的丝线,如果这根线断了,那就——
砰。一切都完了。
但是,我还是没在四点之前做好稿子。出版社的编辑很友善,在那头一直等。他还不知道(但也可能已经知道)我有抑郁症的事。
最后他问我:“你是不是太累了?好像没什么感觉。”
我说,不累,而且我觉得这一版已经非常好了,我不知道你要的感觉是什么。
“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我们继续?”
我还没来得及反对,他的头像一下就黑掉了。我呆了一秒,开始疯狂地往对话框里敲字。这辈子我可能也没有骂过那么多粗话,但是当时我觉得骂的这一切还不够。如果骂人话跟台风一样分级别,那些话绝对超出十四级,已经掀起数十米的海啸,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对方毫无反应。
我张大嘴看着屏幕,突然一下悲伤透顶。想把那些话收回来也已经迟了。在对话框里敲下“对不起刚才我心情不好”,又默默删掉,因为这样看起来会更像一个神经病。
我完了,我真的已经完了。心里的那根线,我原本小心守护着的那根线,不是断了,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哭也哭不出来,我走上了阳台。我们住的是一座很老的居民楼,房东没有封阳台。站在那块小小的、突出的空间上,我能闻到一种奇异的气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
我把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想要寻找这种气味的来源。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男朋友打来的电话。
“你看到了吗,晚霞。”电话那边,他心平气和地说。
是在他说过之后,我才看到晚霞的。虽然我其实早已站在了晚霞里。刚才闻到的那种烧焦的气味,就好像被太阳晒过了头的棉布衣服,缓缓地包围着我。这是晚霞的气味,是我一生中从没看到过的最盛大的晚霞。跟之前二十多年那些虚头巴脑的晚霞全然不同,这一片晚霞就像是从地底升起来的火焰,从地与天的交界之处一直燃烧到最远的天边,在这霞光的照耀之下,整个世界都好像摇摇欲坠了一般。
现在,我就站在这样的晚霞里,拿着手机,扯着喉咙问男朋友:“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回家的路上。”他说,“就在小区南边第一个,不,第二个十字路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他从出生就一直呆在那里,而且今后也还会一直留在那里一样。“请你在那里等着我。请你一定要等着我。”我啜泣起来。没有等他回答我就冲下了楼梯。一路上我跑得非常快,一刻也不敢停。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悠悠闲闲地站在红绿灯下。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我就在这里等你呀。”他对我说,并且微笑了起来。
(3)
出版社的编辑约我见面。说是因为最后定稿的封面很好,要跟我道谢。
要推脱的话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但是,因为之前跟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所以挣扎了很久还是赴约了。
我比约定的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小时,他也没相信我“出门之前发现水管爆了”的鬼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是不是病了?”
我呆住了。
“是抑郁症吗?有去看医生吗?”
在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他问了我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今年多大来着?”
“二十九。”
“都难免啊。”他说,“人到了年纪,总有这样一个点,我也有过。”
“你也得过抑郁症?”
“那倒没有,不过也可以说差一点。”他挠了一下头,“三十岁那年,有大半年时间,整个人都非常阴郁的。那年做的书都卖得一塌糊涂,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行,妈的进了一个夕阳产业,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非常轻松。因为众所周知,他已经度过了那段岁月,接连策划了两本销量超过一百万的书,在业界简直红得发紫。
所以,我没说话。他接着说:“不过我可没想到你会得抑郁症。”
“为什么?”
“因为差不多你是我见过的最阳光的人吧。”
“怎么可能。要不就是我装得太像了。”
“不,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装呢,我又不是毛头小伙子。这么说吧,你那种阳光不是性格活泼,而是你很在意别人的想法……”
“所以才得病的呀!”
“不是不是,我想想应该怎么说呢……是这样,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总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温暖别人,发自内心地去理解别人,而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像你这样的人是很少的。”
我不知道,他把我叫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在我看来这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点暧昧。果然,分手之前,他像忽然想起似的,问我现在的感情状况。
“现在有男朋友。”
“哦?”他做出一副稍有点过分的好奇姿态,“是什么样的人啊?帅吗?”
“帅。”我说。想了一下又加上:“他也有抑郁症,好像比我还严重。”
来不及欣赏对方瞠目结舌的表情,我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怀着点报复性的恶意,我在出租车上笑得不可开交。
(4)
其实,我多多少少算撒了谎。
因为,在看完晚霞的那一天,我和男朋友就约好分手了。
那一天,我们在洒满着晚霞的街道上并肩走了很久。手牵着手一起去了菜市场。
傍晚时的菜市场挤满了下班回来的人们,就像童年的清晨一样热闹。菜市场里的东西一点也没减少。红色的西红柿,紫色和白色的茄子,绿色的芥兰,红色和黄色的辣椒。圆的、扁的南瓜,长的豆角,豆芽水淋淋地堆在筐子里。各种肉,肥厚的排骨,钩子上挂着一条羊腿。鸡蛋在盆里挤得像要涌出来,活鱼有五六种,还有一些我都叫不上名字来的贝壳什么的,路过的时候,居然挤出水柱来喷了我一脸。
我们买了很多的菜,两个人齐心合力地做好了。番茄鱼汤里撒上切碎的迷迭香,排骨炸得脆酥酥的,豆腐煎到一面变成金黄色,跟小葱肉末做了半汤,泡米饭最好吃。鸡蛋炒韭菜,有一点点炒过头的时候最棒,小土豆,在烤箱里整个烤熟了,蘸炼乳吃。我们吃到再也吃不动了,就往床上一躺。在微热的晚风中,两个人身上都是汗的气味,食物的气味,抱紧的时候,闻到的是活着的气味。
活着真好。
“你自杀过吗?”他忽然这么问我。
“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想着下午走上阳台的时刻。这时候为了赶走这种想法,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没有。”
“我自杀过三次。”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谈起病情。但是,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这一切是没有为什么的。为什么我会得病,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我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个问题,似乎就跟“你为什么爱我”一样,其实永远没有答案可言。
但是,我还是问了:“那天……为什么要在诊室外面等我?为什么是我?”
他想了想。
“那天我看病的情况很不好,已经治疗很久了还没有效果。走出来的时候,我又想死了,这时候我知道,非要找一个人拖住我不可。我当时根本没有力气走出去,旁边的人又都那么不正常。”
我点点头。这是实话,他没有对我撒谎。
“但是……”
“别说了。”
“但是”之后,无非就是那样的话。跟你在一起之后,发现你是一个好人,然后慢慢地开始喜欢你。这样的话,虽然非常善良,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分手吧。”我说,“都去找一个正常人,或者独身,不要再继续沉溺下去了。”
他说:“好。”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时,我马上就睡着了。
我是被他的哭声吵醒的。醒来时,他一只手绕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头埋在我的颈窝,细声地哭着。但那并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像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抑郁症患者总是能这样心灵相通。他哭了很长时间,就像下了一场绵长的雨。在他的哭声里,我却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变得坚强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走了。发现他消失之时,我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昨晚吃过的碗盘已经刷干净,厨房被清理得闪闪发光。打开冰箱,还有昨天买的青菜和鸡蛋,我做了一碗面条,吃完以后打开了电脑。
打开设计软件的时候,蹦出来一个新的文件。一开始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保存出错了。但是图案慢慢浮现的时候,才发现这并不是我做的……而是一个全新的封面。原来他真的是设计师啊,而且看上去比我厉害得多。坐在电脑前,我慢慢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5)
现在,我已经痊愈了。
即使理论上不可能痊愈,但是,医生告诉我,不用去复诊,也不需要再吃药了。
“你觉得自己有了什么改变吗?”医生问我。他其实很少跟我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们就要分别了吧。
“我……变得不那么讨厌抑郁症了。”
这是真心话。
如果没有得抑郁症,我可能永远不会认识男朋友,仅仅这一点,就让我满怀感激。
现在,如果让我回忆他的样子,首先浮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他的脸,而是那直欲将人燃烧的漫天晚霞。在那片晚霞中,在十字路口,他对我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啊。”
然后,我们就在那个路口分开,道别。
如果当时跟他一起走下去会怎样呢?也许还会吵架,也许会不欢而散,也许会变成誓死不再往来的冤家,当然,也有可能两个人一起痊愈,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我很感谢,感谢我们有一次完美的道别,一次将所有的悲伤、欢乐、喜欢、哀愁和希望都囊括其中的道别。我们没有握着手说“要好好活下去”,但心里却都已明白,为了追回那最重要的东西,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坚强。
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那宝贵的三种神经递质吗?那三种神秘的物质,除了让我们拥有感知世界的能力、欣赏美食的能力、欢笑的能力种种之外,是否在我们的血液里,埋下了关于某样东西永恒的憧憬?
我已经预备好要向医生告别了。我深吸一口气,要独身奔赴可能艰险莫测的生活。这时候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当我拉开门,会有人对我说:“一起去吃饭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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